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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海与什么磕了

  阿海的作品早已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其图式过眼不忘。三年前为阿海写过一篇小文字,提醒他,图式固是可贵,但也需警惕图式化。再过三年,阿海俨然已经成功,画廊追逐着他做展览,艺术藏家对他亦青眼有加。回头看看那篇文字,觉得说的没什么错,只是还有要补充的。

  我自然明白图式的价值,一个艺术家寻求到一个自我的图式,是非常不易。图式是一个识别艺术家的符号,也是风格的基础。可是图式,也容易让观者形成一种概念化,而忽略去领略一个艺术家的完整性。这是我对图式半喜半忧感情由来。

  阿海有多面的才能,但扩大了他的观众群和欣赏圈的是他的工笔创作。

  晚清以来的工笔画,可以说是所有画种里衰落的最为厉害的。它与水墨写意不同的是,水墨写意也是衰落的,但是,近几十年,一直有大家扛鼎,一再拯救,免它于彻底毁灭。比如说齐白石,黄宾虹,傅抱石。但是,工笔余音未能绕梁。虽然它在新时代的有王叔晖,于非闇,陈之佛,可是,成就与前人比,难出其右。无论是艺术的教养上,或是创造力上,都嫌不足。再有,工笔画的地位在艺术史的叙述中也被故意贬低,工笔画家与匠为伍。这些增添了从事这项活动的难度。

  从技术上来说,工笔画三矾九染,工序繁复,可是,掌握这些技术并不是太有难度。难度在于,一个艺术家需要用这些程序化的方法表达出他自己的审美意图。

  这让我想回到一个问题中去。为什么我们不能超越唐、五代、宋人的工笔画?唐人遗迹已不多见,但从《宫乐图》,《捣练图》,《簪花仕女图》中,其风度神彩可见一斑;至五代和宋,“折枝”花卉入画,开辟了纯然审美的工笔新境。折枝花鸟,完全在全新的立场解释了人的精神诉求,用了工笔方法表现极写实的对象,折技的方式确是对绘画的一大发展——以精微作为对象。当绘者“细梳”鸟羽和花蕊的时候,人与自然展开了新的关系。而这种对世界精微的观察方式,只有工笔能够承担描述的作务。可以说,非此不可。因此,这个方法也是它的本质。

  工笔至元明,已呈现式微之状。我以为,在这个后面是一种面对世界的态度转变使然。这套方法在后来的绘画中,成为了一套预制的方法,一个程式,一种皮壳类的东西。一个画家在这样的方法里,只看他个人的才能大小,能否突破这个陈规。比如陈洪绶,从另一条路做了突破,他干脆把方法作为方法,彻底走上形式道路。

  现在,继续做一个工笔画家,与做一个格律诗人的处境非常相似。因为,你要不断地接受被比较的事实。并且,无情的是,人们直接拿出前代的顶峰之作与你相比,要求你的存在意义。在博物馆,我是这样不公平残酷地对待了别人。我常常快速地移动脚步,只在那些世界杰作面前停留,好象其它的东西根本没什么意义。

  阿海不正是身处这样的环境里的一个艺术家吗!

  如果,我用张萱,赵佶来类比一个当代艺术家的创作,我们几乎就无法谈问题了。既然,我已理解了这个不公平,就该找出阿海自己的意义。

  我对三十年的艺术创作持原谅的心情,因为艺术家在政治,经济,现实的压迫当中,没有真正地靠近艺术的本体。但是,另一个问题是,在被20世纪现代主义洗涮后的当代艺术,以前的本体概念还有效吗?我们无意使用了立体主义的时空关系,无意使用了抽象理念,这些还是本体的部分吗?我用原谅这个词,其实是想表明我们面临的恶劣状况,也想申明,我们的时代与唐、五代和宋的差别。

  传统到底对阿海起过什么样的作用,这可能是一个并不需要回答的问题。阿海长期涉猎传统,对传统非常熟悉,阿海不会放过传统。而一些传统图景也以一种顽固的方式缠住了他。比如,宋人的花鸟,明清的人物画,阿海无论滑向什么方向,这些东西都紧扼住他。他在使用这些,他在破坏这些。阿海用他的俏皮在说传统这件事,也用他那嬉闹的与众不同的方式,来玩味这个传统。他的人马,人鸟,人花,人鹅,人水系列,没有一处不撞向传统。可是,好象他又在躲闪着,唯恐与传统撞个满怀。破坏传统,是需要能力的,阿海有这个能力。而破坏后继续使用,更需要能力,阿海依然有这个能力。阿海不仅仅对传统做了一番“手脚”,20世纪以来的西方现代主义的艺术也明显地浸染了他,超现实主义,抽象主义的因素在他的作品里时而被发现,阿海天生对绘画的敏感帮他打了一通醉拳,阿海汲取的来源,是丰富的,杂糅的。他用错构的艺术观念,将这些因素重新排列,形成他自己的秩序。

  近几年来,在艺术市场强力的推动下,中国本土的传统艺术正在获得新生。水墨热,工笔热,都表明了中国本土市场的能力。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也是一个值得期待的时代。但是,我们也必须看见,眼下一个全球化的时代,我们推举的概念终归是要放到一个国际的视野下接受审视。在这样的一个视野下,当下的水墨创作,工笔创作会被推进一个批评的环节,进而被艺术史拷问。我们的创作能否经得起这样的拷问?

  阿海已经营造了一个阿海品牌,但我对阿海还有更高的要求。因为我在这个品牌里,还有不满足。阿海发明的“水洗大法”,现在是工笔画家们的常用的技法。这个技术当年是为了临摹古画,制造一种仿古的效果,求的是效果和快捷。没想到,这个方法竟成为一种流行的画风,风糜了工笔画界。任何事情,一旦成为流行却有了危险了。阿海可谓始作俑者。阿海的近期的创作中,我看见了一种努力,他力图在工笔中表达出书写的意义,而书写性本来是与工笔的性质相抵触的。那些泼入画面的“脏水”,正在改变着工笔的形状。

  事物的繁华往往不是它的真实面,而隐于下面的惨烈残酷无情,才是它永恒不变的本质。而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对抗就是这个残酷无情的这一面。花上比进入更大的力气去挣脱这繁华的网笼,保持着一个自省的态度和一个适度的距离,才可能滋养出滤清的能力。选择与时代磕,这是他的宿命。

  阿海对待人生的态度对他的绘画有影响,他是嬉闹的,也是执着的。在绘画里同样也表现出了嬉闹与执着。嬉闹与执着是阿海身上原始的力量,是阿海作为一个艺术家的自我,既是他的依存,也是他的底色,并支持着他的创作,影响着他的作品。阿海的阅历和人生是一部好戏,这个储备足够一个艺术家使用。阿海既有玩世不恭的一面,也会有极严肃的一面,拼尽全力的时刻。我希望阿海笨拙一些,把人生的体验,绘画的冲动,都在这心气上沉一沉,扎实地滤一滤。我还希望,阿海在绘画里,更多地用力气,像他做人一样,拼尽全力。

2014.06.22

作者:靳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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