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油画曲折发展历程常常使我们热衷于讨论主义、思潮、流派、民族、当代、观念等形而上的概念，而忽视物质、材料、技艺等基础问题。可以确定，油画的传统审美特征都是建立在油画物质材料基础上的精神追求，从这个角度上说，材料技术与语言出处亲密如鱼水关系。

　　不久前，曾遗失91年的李叔同早期油画《半裸女像》被发现，画面品相损坏严重；还可以看到，有的当代油画家部分画作问世不到30年就需要修复，百年时间里，中国近现代存世油画耐久状况堪忧。除了保存环境所限，画家所用材料品质不高，绘制程序违逆材料特性等也是原因之一。可是，凡·艾克的作品历经600年依然光鲜如新。我们学习西方油画传统语言困难重重，排除东西方的思想基础、哲学体系、观察习惯、民族基因等等差异，常常被材料技术困扰却浑然不知。

　　材料制作方式的演变，工业生产逐步取代手工制作，一定程度上加速了古典材料技艺式微。18世纪出现了向画家供应画材的商店，油画材料技法作坊式传承逐渐中断；19世纪60年代，印象派出现恰逢法国工业革命如火如荼，画布颜料作为工业产品向画家供应，快速便捷满足社会需求的同时，古典材料制作工艺有些已经失传，伊维尔先生集毕生之力探索14世纪以来古典油画材料原始配方并逐步完善技术工序，有因缘巧合也有艰辛所得。

　　对油画技术自觉研究唤起当代油画语言觉醒，新生代、新写实主义崛起对中国油画回归语言本体做出可喜贡献。80年代末期，中国油画材料研究依然匮乏，仅仅停留在以直接画法为主的单一技法，困扰着写实油画语言的多元化发展格局。绘画语言的形成建立在材料适用和技法精湛的基础之上，材料技法成为连通绘画语言的必经之路。伊维尔先生到来，为首期油画家学员回归油画本体语言带来完备的材料技术支持。

　　古典油画语言研究由于工序复杂、配方难求，制作严谨、理论形而下而被“当代”忽略，材料技法成为实践中不被注意并难以绕过的技术节点；只有打通这个节点，才可以更加专注于造型理解和精神表达，从而找到通往自由的彼岸。伊维尔先生传授的方法使我在研究老大师的绘画语言过程中感到自如了许多，并轻松赋予作品一种近乎天然的、耐人寻味的古典品质。通向欧洲古典油画语言的第一道大门豁然敞开了。

　　学习传统没有过不过时的问题。广义来说，只要出现过的艺术形式都属于传统。在一个艺术形式多元化的时代，有人接轨后现代，有人学习毕加索，就有人研究维米尔，都是旧的东西，如果因为更近的“新旧”耻笑更远的“老旧”，不过掩耳盗铃罢了。反之，谁又敢说自己是不经继承而创新的？对待传统还是平常心的好。

　　伊维尔先生的材料技法课程是从底子制作、颜料制作、油和媒介剂的制作以及使用方法到作画步骤等一整套严谨固定的操作程序。有趣的是，不管是他的首期学员还是后来者，都呈现出风格迥异的各自面貌。创新，一方面来自于观念解放、自由思想；另一方面，来自于技术突破，语言变革。可以说，思考的每个起点、作画的每个环节、造型的每个要素都蕴藏着创新的可能性，只要具备足够的造型能力和技术操作规范就可以让个性充分张扬，思想自由驰骋。伊维尔提供给每个学员的就是这样一种富有弹性的操作规范和伴随而来的思维方式。只有确定那些不变的前提来继承，才能探索那些可变的因素来创新。“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伊维尔的学员们正在自觉践行着这一艺术箴言。

　　当今，现代化学材料和科技新品广泛使用，油画材料更替频繁；绘画作为最原始的艺术劳动，“手工”成分却日益减少。新材料带来便捷的同时，也等待着时间的检验；远离手工制作致使现代画家对材料特性的感知能力下降，探寻古代艺术精髓的隔膜加深。“手工”承载着绘画最基本的劳动态度，况且高水平的“技”近乎于“道”。

　　“虽然，摄影术发明以后不断有大画家出现，但科技进步的确导致最原始的油画材料和传统技术逐渐消失，我们作为艺术家应该考虑为下一代留下些什么，因为那是一个绘画鼎盛时期的技法精神和时代标志。”——这正是伊维尔先生不吝传授的初衷。

　　再会伊维尔！我们有幸再次迎来他；他的博学、勤恳、认真和平易近人时时让我怀念；还清晰记得，在我研磨色粉时，他帮我挽起衣袖……

　　再会，伊维尔！我们依依不舍地送走了他；在艺术的道路上他像一座蕴藏丰富的大山矗立在我们经过的地方；站在山上，可以看得更远；翻过山去，他岿然不动。

2014年8月

作者：马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