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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过六十,走完天干地支的各种安排,挺不易。我也不易,下过乡,扛过枪,画过舞台布景,得过展览大奖,做过军政机关的小吏,进过硕博答辩的讲堂,吃过人民大会堂的国宴,啃过猫耳洞的干粮,宿过珠穆朗玛营地,晒过地中海的太阳,多亏老天一路护佑,才得以峰回路转,笑对沧桑。
终于回到了心心念念的工作室,心情却难以平复下来。既不想回到从前,又不知要去哪里,日复一日,我坐在电脑前发呆。翻出几张过往的写生,百无聊赖地玩弄起来,删去那些容易感物伤怀的形象,抹掉曾经自以为是的笔触,鼠标一拖,竟拖出一个充满线条的世界。说不清这是一些什么线,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这些线,只是从那时起,我就沉溺在这些宽宽窄窄、粗粗细细的水平状线条之中了。
我是个幸运的人,总有只手将我一次次推上风口浪尖,又一次次拉回了港湾。十五岁时,我随父母去了黑龙江,在老爸的逼迫下,开始习画,两年后考进部队文工团。1981年,调入军区创作组,当年完成“成名作”《战友的遗孤》,还得了个全军美展优秀奖。正是出成绩的时候,我却告别了创作员的宝座,带着老婆孩子回到上海,开始了八年的机关生涯。之后,我转业了,经历过上海美术馆、上海油画雕塑院、上海视觉艺术学院,玩过双年展、艺博会、春季沙龙……还盖过三座美术馆。
画画于我,只能算业余爱好吧。因为除了在部队当创作员的那几年,我的工作只是与美术的服务和管理有关,而我敬重这些工作,又有做不好会死的毛病,事无巨细,事必躬亲,所以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从没进入以画谋生的状态。我没上过学,缺乏系统的训练,搞舞美时只画风景,先是喜欢列维坦,后来崇拜吴冠中。当创作员需要画人物了,就恶补了一段素描,临遍《艺用人体解剖》《星火》杂志和理查德的《油画人体技法》。走上管理岗位后,视野宽了,想法多了,却腾不出手来,很多冲动只是肚子里的草稿。我的画不多,时间都被用去开会了,没办过展览,因为不好意思,也没卖过画,因为舍不得。忙忙碌碌到暮年,好不容易可以捡起画笔随心所欲了,又被“画什么、怎么画”搅得心烦意躁。
忽然想起当年拜吴殿顺老师学风景,看画时,老师总把眼睛眯成一条线:画幅不要大,跟火柴盒大小就行,三笔摆准天地物,学会把握大关系。难道这些似是而非的只剩下些线条的图像,就是老师强调的大关系?
我若有所思,如梦初醒。五十年过去了,外面早已是百态横生、万象更新,我却还在寻找大关系。
关上电脑,摊开画布,我像倒泔水似的将颜料泼了上去,然后用各种工具将它们铺展开来,抽丝剥茧,小心梳理,渐渐地,眼前出现了宁静的山水、氤氲的天地……一辈子都在克服引力,冲击高度,蓦然回首,原来水平这么美。时间,会扯平一切。
世上的事情既复杂又简单。你想得复杂它就复杂,你想得简单它就简单。靠得近,它就复杂,离远点,它就简单。越复杂就越渴望简单,只有经历了复杂才能学会简单。板桥有话: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
原来,我入秋了。
某日,在工作室里,问一旁的看官,喜不喜欢这些画。他说不喜欢,太抽象。我说我这不抽啊,你看,这里是天,这里是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那叫什么名字呢,他问。我无语,赶紧求助万能的女儿。女儿来电话了:既然不是抽象也不具象,那就叫非相吧,“若见诸相非相,便见如来”。
作者:李向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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