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汉卿在“窦娥冤”中有句唱词：“我是一颗煮不烂，压不扁，咬不碎，啃不动响当当的铜豌豆缮……”。

　　又“Stone wash”——水洗石磨牛仔布的英文正式称谓，与上述元词的意思相同这并非巧合；是古今东西确有一个“秉性不移”的道理(或称坚硬内核)之存在的体现。可是一打左右的“海龟”在一个房间里，聚一聚少年时代的旧情并画画的举动，被上述洋文音译为“视东画西”，倒是纯粹的巧合；套用其上有点尽占便宜之嫌。“视东”又“西画”有着与“国际接轨”的意思，这是当今国人一句主要的恭维之词，对于我们，至少对于我是过誉了!若以本人为例，掐指去国十五、六年，无论意念与技法均无更新，业已结了厚厚一层硬壳，纵然再水洗石磨也难以消除；穿的不是新鞋，走的仍是老路；端的是个老瓶，装的也并非新酒，什么个人风格之确立，“艺术贵在更新”的口号，以及艺术前景之开拓等等，有识之士尽可以借用老舍在剧本“茶馆”第一幕、第一场末尾的那句台词“将，你完了”。

　　韩辛先生在“视东画西”这面大纛底下，要各人发表感言，不敢不遵命，于是命题作文，然而首先跳入思维的命题为四个字“抚今追昔”，甚至连这四字题目也是老而宿命的，也不过是俄国画家列宾回忆录的中文译名；是在二十好几时见过，断断续续追踪这篇连载译文经月。

　　曾几何时，克拉姆斯科依、列宾、苏袒阔夫、谢洛夫，列维坦之流，水洗石磨般的在我们脑海里打转——底蕴何等之浅薄。后来知道还有一个名叫“委拉斯贵兹”的，我们并非是循着爱得华。马奈的阶梯上达到这位西班牙宗师，靠的却是俄国佬。直到七十年代末，还发现委氏身后有一个追随者。即意籍英美画家又被法人忽视的萨金特，顺便提一句萨氏实为陈逸飞当年的一件秘密武器，那一年军事画家何孔德得风气之先，刚刚到手一本萨金特的画册，时在中国军事博物馆装配那幅刚刚竣工的巨幅历史画“占领总统府”的陈逸飞，便从何孔德秘制了一卷黑白底片，手脚做得十分利落，我不融肯定油画的合作者魏氏是否得知其事。后来这卷底片被带回上海印成照片，后期制作请的是徐天润，终于在这一环节上走了光，于是众多画友均暗藏有一份萨氏油画画册的二、三手复制品，这在现今有个专门用词叫做“资源的共享”；不过我们那时都属于狂热的“清教徒”，手里画着宣传画式的“土油画”，却容不得绘画上的半点“沙龙气息”：怀着一半妒忌、一半势利的心态，认为萨氏不够“苦涩”，太商业化了，因而对这件“秘密武器”仍有点不以为然。多年以后，当我混迹于美国，需要依靠画肖像去谋生，就开始很想念那个萨金特了，当顾客掏钱掏得不爽气之时，恨不能自己多来甜腻腻的东西，少一点“苦涩”成分之际，方知萨氏的厉害，方知当年的无知!同样文艺复兴三杰和后来的威尼斯画派“铁相”等等，均多半是因为沙俄当时每年推派美术学院的金奖获得者；去意大利公费流放两年，才把我们的目光投向了意大利，认识鲁本斯是因为德累斯顿博物馆的藏画，二战时被运往苏联事后又完璧归赵地运返东德，这个时件被大力宣传，才领教了鲁氏的“多血质绘画”。也许林布兰(Rembrandt)是个例外，是以哈定那本着名的工具书里有了这译名，又以林氏风格之独特，才很早被注意到了，不过当时认为，还是不如苏俄画派的“爽气”，只是佩服林氏的厚涂法，一时间把油画倒腾得疙疙瘩瘩高低不平，自以为得到了荷兰画派的真传。荷兰的另一位“哈尔斯”，则误看成是宣传画笔法，对”弗米尔”的了解还要更晚一些缮。我的，我们的第一口奶便是这样寒碜，营养不良，甚至于有毒，所以被先知先觉者视为笑谈。

　　多年之后，游倦了那个“美利坚”，又多少次去欧洲“开了光”，从心底里佩服了塞尚、毕加索、马蒂斯以及只要能在画布上涂抹的，形形式式架上绘画的招数，——不管是在画布上“观念的”，还是在画布上“撒野的”，只要还停留在画布，一律以感恩心理待之并视为同党。在终结架上绘画的一片预言声中，05年6月23日我们这一批画友聚拢在汪大刚先生的工作室里，突然发现到头来，到头来还是难以画出一幅中规中矩的、普普通通的对物写生画，“写生”这名词，大约为“五四”以后的产物，为新文化运动中的一部分。写生这一行为，不说古代画家如何制造“粉本”，却是早于李铁夫时代便已开始了的。这也是我打从少年时代便开始的一场挑战，实因始终打不赢，打不漂亮，因而充满了吸引力，至今仍是屡败屡战，而偏偏不想绕道而行。中国差一点绕过了万恶的资本主义，结果是触碰了资本主义的“短路”，我怎么了!!!该不该绕过写生这一古老的命题?在耳边“你悔改罢!”的劝谕声中仍老而弥坚、执迷不悟地固守了这一片被追动迁的阵地——谁不固守自己的一方地盘?这地盘如果名曰“风格”，名曰“个性”便是正经，否则就命定被淘汰。我们在绘画的这个冻土地带，边缘地区唱看一曲不入调的挽歌；这有点像皮尔•金特最终又回到挪威的老林，他的情人哼唱一曲“苏尔维格之歌。迎接他；更像杰克•伦敦笔下的老拳师，因为少吃了一块牛排而终于被击败，被抬下场去，酸不酸?

2005年

作者：夏葆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