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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洲影像计划】身体美学与物的剧场:“指印”及其之后的张羽

张羽:水墨之浸染-墨象(局部),528只瓷碗、30个亚克力盒、宣纸、水,广东美术馆,2014

身体美学与物的剧场:“指印”及其之后的张羽

  “实验水墨”和“灵光”是2000年以前张羽的标签,近十年来的张羽关键词则被“指印”所取代。“指印”建构了张羽新的观念系统,通过弃绝“笔墨”向文化传统和现代主义致敬。但这种绝对的弃绝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为“水墨”的历史逻辑画上了句号,成就了张羽终结者的艺术史定位,但另一方面,这也将张羽推向了自反的悬崖:一开始,“水墨”是他的创作母体,后来是他创作的观念化对象,但“水墨”终结之后,张羽将何去何从?一场没有了敌人的战争该如何进行?这是一个无可回避的现实问题。除却巫山不是云,简单回到从前已然不可能;直接切入当代艺术,这看起来有无数种选择,但似乎又无路可走,好比扬子见逵路、墨子见练丝[1]。近两年,无论是“意念的形式”展(高雄2013/广州2014),还是“基本原理:张羽视觉进化论”展(杭州2014),都显示出张羽力图超越“指印”的努力,但它们显然又都脱胎于“指印”的观念系统。因此,无论是对张羽本人而言,还是对相关研究者而言,重思“指印”所建构的观念系统、寻找其可能的价值生长点就变得必要而迫切。

  跟“笔墨”较劲儿的创新思维模式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实验水墨发展的基本思路。刚开始是“表现”与“抽象”两条路径占据优势,后来则是对“笔墨”本体观念的思考更为主导。当张羽开始用淡墨点指印时,“终结”的逻辑链条被开启,而当他完成第一张清水点指印的时候,这一逻辑链条最终完成。也正是在此时,理论的阐释和检讨开始生成:“指印”及其所建构观念系统的价值是否仅仅在于终结了笔墨?此外是否具有附带或者创造的文化价值?对前者的追问基础是艺术史,但这还不够充分,因为它未能从美学上给予其有效的定位和回应。换言之,就“指印”而言,能够轻松地以艺术史为参照系回答张羽所“破”,但要从美学上回答张羽之“立”则困难得多。从发展的意义上看,“立”显然更为重要,因为这决定了张羽未来的走向。

“指印”截图

  学界或多或少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而首先被给出的答案是“禅”(或内涵相似的概念,以下统一概括为“禅”)。2003年,高名潞和栗宪庭分别策划了“念珠和笔触”与“中国极多主义”两个展览[2]。栗宪庭认为,“我把艺术类比于宗教,其心灵的自我安抚是一致的。笔触或者制作动作的繁复,如同佛教徒打坐时重复拨动念珠,或者反复诵经,诸如对六字真言‘南无阿弥陀佛’、‘嘛呢叭咪’的反复诵念。”[3]而随后对张羽的评论也大多是沿着这个方向展开的。“禅”是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挖掘出来的概念,能够部分地解释“指印”的合理性和有效性,但远非充分:如果说从艺术史的线索看,“指印”之“破”有着极强当下性的话,那么,从“禅”的角度对“指印”进行的美学解释则彻头彻底是过去时。一件作品的艺术史价值是当代的,而美学价值却是传统的,这种悖论正是日本“物派”(MONOHA)最终失败的重要原因。

  当我们只凭直觉去观看“指印”的时候,并不会感觉“指印”仅仅是旧传统的新外衣,而是能够感觉到它的当代性和生产性。那么,显然是关于“指印”的“禅”的解释模型出了问题。值得注意的是高名潞的理解。与直接挪用传统文化“禅”的方式不同,他将“极多主义”的归宿定义为“都市禅”,在“禅”前面加上了“都市”作为定语。在这里,“都市”不仅仅是一个空间指涉,更是一个与产生“禅”的农耕时代所不同的时间指涉。显然,高名潞意识到了“禅”的理论模型缺乏当代性这一问题:“它有可能是当代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对都市环境、社会结构迅猛变化的反应,是一种应对方式。”[4]对于理解“指印”而言,相较于“禅”,“都市禅”显然又往前跨出了一步。然而,接下来的问题是:“都市禅”,即“禅”在今天的有效性、适用性和广泛性,同样是无法证明的——具有说服力的反例是邱志杰《重复书写兰亭序一千遍》、徐冰《析世鉴》等作品,人们主要是用当代艺术的方式去理解它们,而不是“禅”解释模式,概因其作者的艺术出身与传统文化和水墨没有关系,而张羽正好相反。因此,关于“指印”的美学理解方案仍需改写。

  除“禅”以外,在类似阐释中,提炼出了诸如“重复”、“劳动”、“过程”、“体验”等亚一级相关概念。显然,这些概念所针对和指向的,既不是客观现实的再现,也不是抒情达意的表现,既不是形式至上的抽象,也不是自动主义的意识流,既不是感性的情感,也不是理性的思考。消磨时间、注重过程、收获体验的重复性劳动,其核心在于“身体”及其“行动”,而经由身体行为而产生的直接经验因此变得举足轻重。这种身体经验带有强烈的主体精神诉求,但它是“禅”吗?是,也不完全是。任何“人”的存在追问和精神诉求都是具体的,必然发生在具体的情景中,具有特定的时空规定性。如果将张羽的“指印”植入下表所示系统中,将有助于更为具体的讨论这些作品,并在理论上建构一种新的系统阐释模型。

  一切的原点在身体。排除所有干扰的最直接的身体经验是生物性的,譬如疼痛,但有一些经验则是经过人类文明史改造过的,譬如愉快、压抑,它们不完全是生理性的。此外,更为间接的经验是诸如“禅定”一类必须依附于文化传统而存在的。因此,“禅”的经验感受在上表所示“身体经验”和“文化历史”的交叠区。而“身体经验”与“当代社会”的交叠区则是我们身体对社会现实所作出的反应。在电影《瘦身男女》中,女主角郑秀文在社会压力下不断重复冲洗擦拭马桶的行为便是为了缓解现实所带来的高压,在另一些情况下,疯狂进食或购物也具有相似的性质。“文化历史”与“当代社会”交叠的例证便包含诸如我们常常讨论的传统的现代转型等主题。那么,张羽的“指印”事实上是在三者的交叠区内进行的艺术创作。“创作”在这里的作用就像放大镜一样,能够有效的强化这些经验,并改变经验的属性,使之成为“艺术”。

  该理论模型在“时间”维度之外,引入了“空间”,即社会现实的维度,这有助于使“指印”的“当代性”问题得到合理的解释。当张羽在创作中清空大脑,在宣纸上一点一点“排兵布阵”的时候,我们可以从“文化历史”的角度,将其理解为与“禅修”相关的某种经验,而与此同时,更重要的是,这是“身体”对“社会现实”所作出的直接反应,在看似机械的过程中,身体能够生产出新的经验,从而得到自治,缓解外部世界对其的控制。这一点,在法兰克福学派关于现代人的“异化”和资本主义商业意识形态的控制等理论中,早有阐述。而福柯、布尔迪厄则更为明确的从社会政治学的角度讨论现代社会中的身体。在福柯看来,身体从来不能自治,而是被权力所塑造的,继而被其雇佣为维持权力的工具,总是处于被控制和被支配的地位。医学、审美、教育、政治、社交……无时不刻、无处不在地为所有身体提供着标准化的模式。人性层面上的焦虑和痛苦一直伴随着现代人,直到20世纪,的“焦虑时代”[5]达到顶峰。无论是谁,都未曾为这种现实开出过“药方”。但舒斯特曼对“身体美学”(somaesthetics)的研究,为“现代身体”提出了更多的建设性意见。

“指印”截图

  他为“身体美学”提供了一份当代现实的背景描述:“身体转向表现了在一个快速变化和日益令人困惑的世界里人们寻求和培育稳定的个体认同的需要。在洲际交换和多元文化相互交流的后现代社会里,曾经塑造人的身份的环境和语言现在已经过于丰富多样和变化无常,也无法为人们提供一种稳定的自我感受。越来越脆弱的婚姻和家庭纽带也使得人际关系网越来越不堪一击和分散凌乱。但是,在这种令人困惑的后现代潮流之中,身体为我们确立了统一的意识,即使我们变轻几磅或掉了几根头发,身体也总是跟我们在一起。”[6]“身体美学”中的身体,不是通常意义上的“body”,他采用了一个希腊词“soma”,相对于“body”的生物性指代,这个词更倾向于从“存在”方面强调身体与心灵、思想的关系。

  在张羽的“指印”中,身体行动并没有任何先导经验,只有通过实践生产的继发经验,这种继发经验是全新的。这里的“行动”是非目的性,甚至反目的性的,有别于即有的艺术经验——不是行为艺术的performance,也不是行动绘画的action——尽管它们看起来颇有形式上的相似之处;同时也不是任何日常经验:美学之父鲍姆加登曾例举“苦行的训练美学”(譬如军事训练)就是类似的日常经验,其目的是“学会逐渐养成心灵对于一个给定主题或思想的协调感”[7]。但“指印”不是,这里并没有任何预设,譬如“禅”。换言之,身体是经验的主体,经验的内容就是身体的直接反应。行动过程中的身体得以释放,心灵得以自由,而被现代社会所“绑架”的“主体”也得到重新的自我塑造。因此,在张羽的“指印”中,身体不是被对象化的,亦即不是“对身体的思考”(Thinking about the Body),而是“通过身体的思考”(Thinking through the Body)[8]。身体不仅成为创造性的自我塑造场所,同时也是重新协调自我与外部关系的媒介。

“指印”截图

  在“身体经验”、“文化历史”和“当代社会”三个维度的交叉观照下,不难看出张羽创作的美学意义和当代价值。如前所述,从艺术史的角度看,作为“笔墨”的终结者,清水点指印后的张羽看起来似乎已经没有新的创作逻辑。因此,他转向了非架上的探索——“碗”与“指印”在形式上非常接近。作为“指印”的立体延伸,这只是一个过渡。当张羽回到重视“水”的元素时,他的创作又生发出新的方向。在身体之外,“物”和“物性”是“指印”及其之后张羽创作的重要关注点。在“意念的形式”展上,张羽按网格在地上列出装满水的碗,在“基本原理:张羽视觉进化论”展,他将碗纵横的排列规则打破。

  “基本原理”的展览以4件命名为“发生”的作品为核心。“发生1”是盛装龙井水的无数白瓷碗,但与此前的方阵排列不同,它们看似“散乱”地组合在一个独立空间中,但碗中的龙井水一月后蒸发掉。“发生2”是三个80×80×50cm透明压克力盒子,第一个盒子张羽一次盛装了32cm高的西湖水,第二个和第三个压克力盒子各盛装66×66×32cm高的一摞宣纸,张羽向这两个装有宣纸的盒子先注第一次西湖水后,再根据作品“发生”的现场情景依据自己的判断和要求,间断的一次次注水,注水的总体积与第一个压克力盒子里的水基本相同。“发生3”是将8张底部未完全展开的空白竖轴悬挂起来,未展开部分装入长方形透明压克力浅盒内,间歇向盒中注西湖水数次。“发生4”是在5张叠放的丈八宣纸上方阵排列白瓷碗,并间歇向其中注入虎跑泉沏龙井茶水,至茶水均匀缓慢溢出,浸润宣纸。这种行为方式反复数次,溢出的茶水,也数次浸润宣纸。

“发生”截图

  事实上,在“指印”中,“水”已经显示出“媒介”手段之外的意义。无论是油画的“油”,还是水墨的“水”,都是为了将颜色和墨在平面上塑造成型的物质中介,除此以外,别无他用。但在“指印”中,这种传统的实用功能已经消失。那么,“水”的作用变成介入另一种物质(纸),并改变它的物理属性——使之变成无数凹凸点。而在此之后,改变物质(纸)形态的水继而蒸发、消失。因此,水的意义不是材料性和功能性的,而是具有“物”的观念性,它在同一物质的不同形态之间建立起一种关联,这种关联与传统水墨画中水媒介作用的因果论不同,它是系统论的,简言之,使其关联物成为有组织的整体。世界就是一个运行有序的整一系统,这个系统同时又是无数亚系统结构的集合,任何系统的内部,都是有机运动的。因此,从“指印”开始,张羽的作品中充满着系统的意义。“水”作为其中的核心要素,尽管在最终的结果中既不可见,也不可知,但它发挥了构筑不同物质与时空之间的关联。

  在“发生”系列中,这种意义体现得更为明显,尤其是在“发生2”和“发生3”中,形成了一个内部的有机循环系统。“发生”需要一定的条件,具体的物质、人的参与、特定的时间和空间。这些条件的不同,将决定“发生”的过程与结果的差异。在“发生2”中,第一个盒子中开始时的水与第二、第三个盒子中纸的高度一致。在这里,第一个盒子是参考系,是完全自然的状态,但,其中的水会随时间不断蒸发而减少,而后两个盒子中的宣纸,因不断浸水而发生膨胀,高度会有一定的增加。增加的高度量随着注水量、气温、湿度等外在的自然条件而略有变化。此外,西湖水的使用则将许多无机物和有机物带入其中,使得宣纸在浸泡后的水渍有所不同,且每一张都不同。那么,整个作品就变成了一个“发生”的系统和过程。最终,水被纸完全吸干、再随时间过程全部蒸发;而宣纸的形态也终将被业已消失的水所改变——就像“指印”一样。结果大致可判断,却实际无法精确预测,因为它是“自然”。“发生”所关注的,并不像“物派”一样注重“物”和“物质之间的空间关系”——如同李禹焕所说的那样:按照本来面目看待事物本身——而是注重在人的参与下,不同“物”在特定时空中形成了彼此改变和生产的新关系,这些关系或许在现实中存在,或许子虚乌有,但在这里,它们变成了目的,成为一个莫可名状的“物”的剧场。

  在这里,与“指印”相似,张羽尽量排除掉了社会、政治、文化、艺术的“内容”及其直接影响。对于“指印”而言,张羽是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摆脱高度成熟“笔墨”系统及其文化的干扰,对于走出架上的“发生”而言,这使得它最大程度地减少了“社会加工”,与直接介入社会政治的通常观念艺术有所区别,从而将由人、物、时间、空间组成的系统单纯化,回到最基本的系统结构——就像我在“指印”中探讨身体的生物性一样,它被还原到最基础的原点。但也正如“指印”一样,这种还原并不意味着它缺少更高层面上的解读可能。正是这种结构,“发生”具有了象征意义上的哲学意味:物对应着存在,时空组成剧场,人则是意识主体。

“指印”截图

  因此,尽管“发生”已经走出了“指印”的形态框架,但在根本上依然与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从“指印”开始,显然张羽已经完全脱离了“笔墨”的观念系统:无论是对笔墨的延续、改造、反叛,都必须依赖于其即有的文化意义作为基础,如果一旦完全放弃“笔墨”,就意味着必须走入一个全新的领域。如果这个领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当代艺术”或“观念艺术”,那么,必须自己开辟出一片荒地,其挑战性不言而喻——张羽几乎没有业余生活,他的抱负就是建立一套与即有新艺术不同的全新艺术体系。不过,也正是“指印”,为张羽奠定了新的基础,如果说存在一种“基本原理”,那么,它肯定是从“指印”开始的。“发生”与此前“灵光”等系列的差异,不是风格、形态、观念的不同,而是世界观和认识论上的根本变化,而“发生”则赋予了其新的形态和更多的可能性。“发生”延续了“指印”中“人”、“时间”、“空间”三位一体的结构,但同时加入了“物”的因素,使之成为一个四位一体的新结构。“物”元素的加入,必然造成作品不再可能是平面的绘画,而必须是一个全新的形态,同时也让张羽顺利脱离了文首所述“自反的悬崖”。从“指印”到“发生”,是身体美学到物的剧场的变化,“人”的意义从目的变成了系统目标的一部分,而如何完善这个系统,则是对张羽未来的期待。

甲午隆冬 京北蕤园

作者:盛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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