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起金山农民画，美术界的同仁都会感到它与西方现代绘画有着某种的联系，不管对这种联系是持赞成的态度还是反对的态度，这至少说明在金山农民画中现代性是客观存在的。我这里说的现代性，指的是西方现代艺术的特性。在谈论这个问题之前，我们不妨先来谈谈金山农民画有哪些鲜明的艺术特征。

　　一、平面的风景

　　平面性是金山农民画的艺术特色之一。在艺术表现上，消除焦点透视是现代主义艺术家惯于运用的表现手法，他们从不依赖那些处于空间中的形象在透视中的结构，而是大胆地根据自己对物体的理解来进行平面化的表现，由此在创作中获得了极大的自由，即使是被称为立体主义鼻祖的毕加索也是平面化手法来表现他的多视点的图像的，而马蒂斯在平面性上的追求甚至走得更远，在晚年几乎完全放弃了绘画而热衷于剪纸。

　　金山农民画的平面性主要体现在去线条、平涂法和运用散点透视三个方面。线条是中国传统绘画造型最主要表现形式，也是民间绘画中不可或缺的表现手段。金山农民画之所以形成平面性的艺术语言，与农民画作者的民间艺术底子有关。时任金山文化馆农民画艺术指导的吴彤章老师本身是位中国画家，应该说他对线条的作用是最为了解的，他考虑到农民画作者对线条的掌握有一定的难度，于是教他们改用画块面的方法来作画，降低了技术上的难度。不过去线条并不意味着去掉线条的美感，有意识地表现块面外轮廓形的边缘线，同样能够表现出线条的美感。平涂色彩的方法是应对块面表现的一种手段，有助于画面的美观整洁，也是民间绘画经常采用的一种描绘手法。至于运用散点透视、多视点透视，使农民画作者能够避开学院式美术教育的基础而大胆发挥对于空间表现的丰富的想象力。张新英的画在金山农民画中是独具一格的，也是最“洋气”的。这是因为她的画在平面化的表现上是最具个性的。她的《喂牛》是一件脍炙人口的佳作，画中的三头等待喂食的花牛是以上下重叠的方式来表现透视的，装食料的桶以半个圆的桶口和扁平的桶底与牛在平面化的透视上形成统一的关系。在牛棚上端的山与鸟作平视处理，下部的小船与石阶则是采用俯视的角度，左右两侧以抽象的形体来表现，平面性在这里变化出非常丰富的视觉感受。她的《擀面》更是从平面走向抽象，是一件最具现代画风的作品。画面用简练到抽象状态的构成关系描绘了农家妇女擀面时的生活景象，在这看似完全抽象的图形中却是对生活情景的真实描绘，如果没有生活的体验，没有现代艺术的熏陶，是画出不这样的一件现代农民绘画作品的。她的《煮汤圆》虽然在几只土陶碗的设色上作了一些随意性的变化，不过从整体上来说，还是一种平面化的表现。作者把现实生活中存在的抽象因素发掘出来并加以表现，这种创作方法与现代派绘画通过抽象来把握事物本质的方法是完全不同的。美国艺术评论家鲁道夫·阿恩海姆说过这样的话：“现代派艺术家运用精确的几乎图形的目的，就是在于更为直接地去表现那些隐藏着的自然结构的本质。……但是，在现代派艺术中所存在的脱离客观现实的倾向，也暴露了我们整个西方文明所具有的某些应予否定的特质。”金山农民画的现代性是以生活为基础的，因而更具生命的活力。有些农民画作者原本是擅长于刺绣、剪纸的，她们在创作农民画时将这类民间艺术的表现方法巧妙地运用到了绘画上。张婉英在《绣花女》、《做春衣》等作品中就是把绣花、印染图案移植过来的。她在《草莓飘香》中更是将剪纸的形式美融入到绘画中，画出了一幅富有装饰美感的非常漂亮的作品，有意思的是她还在画面下部的左右两个角上分别画了装草莓的篮子和运草莓的人与车，使作品摆脱了纯粹图案化的乏味而带有了浓郁的乡土气息。

　　二、主观的色彩

　　色彩是画家情感的一种表现。梵高对黄色的偏好，是他内心对阳光的酷爱；毕加索的作品从“蓝色时期”转变到“粉红色时期”的色调变化，是缘于他生活境况的改善；马蒂斯把一间房子的室内全部画成了红颜色，表现的并不是一个真实的空间，而是他自己喜欢的一个室内环境。马蒂斯说：“色彩是壮丽华美而又引入注目的。它不恰恰就是艺术家用以表现珍贵的现象，并使最平凡的主题得到提高升华的一种特权吗？”“我们不单有画家，而且也有民间艺术和当时能买到的日本版画。因而对我来说，野兽主义检验了表现的手段，把一块蓝色、一块红色、一块绿色并置起来，用一种富于表现力和结构力的方式把它们组合成一个整体。它是我内心需要的产物，而不是由演绎或推理形成的有意思的态度的产物。”

　　有位专业画家看到一位金山农民画作者画的一幅作品，画中成片的竹子用蓝颜色画成，而小鸟则是用黄颜色画的。画家问她，这是什么鸟？她说是麻雀。画家又问，麻雀哪里有这样的黄颜色？作者回答说，用这样的颜色画出来“趣”啊。这“趣”在上海本地话中即是表示“好看”的意思。可见，从农民画作者来说，一幅画最重要的是要“趣”，要好看，要美。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可以根据主观的意愿大胆地改变生活中景物的本来颜色，用最能够表达自己感情色彩的颜色来画。戚藕弟在她的《港湾旋律》一画中用童话般的色彩描绘了石化新城的美好景色，在色彩中寄托了她对未来的想象。朱永金作的《菜篮子》、《瓜果之乡》、《观赏蔬菜》等蔬果静物画在设色上强调了色彩的饱和度，以表现蔬果的新鲜，在赋色时加以晕染的技法，以浅衬深，在平涂中丰富了色彩的变化，犹如一席五彩缤纷、鲜艳欲滴的视觉盛宴，美不胜收。因而有人说，如果马蒂斯在世，看到如此绚丽多彩的金山农民画，他也许会吃惊而跪在地上的。

　　三、心中的景象

　　心中的景象，是艺术家对客观世界在主观上的一种认知表现，同样的风景、静物在不同的画家笔下会有不同的面貌，传达出不同的思想感情，甚至是截然相反的。梵高在他的画中对麦田、向日葵、星空的与众不同的描绘，实质上是他内心世界的一种强烈表达，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宣泄。

　　金山农民画家用他们的绘画语言来描绘他们熟悉的农村生活，这绘画语言指的就是单纯的艺术形象和鲜明的色彩，因为他们感到这种作画方法比起其他的艺术手法更能够真实地表达他们内心的感情，画的是心中的景象。著名版画家李焕民对此曾说过：“这些非常熟悉和热爱自己生活的农民画家，当他们拿起彩笔时，不是冷静、纯客观地反映现实的，因此其作品更带有主观色彩（参加者的感情），他们画的不是第一自然的东西，而是一种感觉，感受，不是真正那一棵树，那一幢房，他们表现时，都带有内心的感情、激情。”只要是画心中的景象，在创作上便获得了自由，夸张、变形的形象便自然而然地生长出来。他们会把养殖场作为风景画来描绘，因为养殖场与他们的生活有着切身的利益关系。陆学英的《鰟皮王》、张美玲的《捕蟹》等都是采用夸张的手法将生活中的微观景色放大了表现出来，叙说的是心中的快乐。叙事是农民画家所乐于采用的表现方式，他们在“大观园”式的大场景中把许多不同时空、不同场景、不同视点的景物组合在一起，讲述平凡而愉快的故事，来展现寄存于他们心中的乐园。从陈芙蓉的《盖新房》、赵龙观的《小镇》等作品中可以感受到画家心里盛着的满满的幸福感。所以金山农民画中的景象与来金山采风的艺术家、旅游者所看到的景象是有区别的。因为外来者看到的虽然是客观的，但却是表面的，看不到农民心里的图景。而只有在农民画中才能够感受到他们的情感，这也就是艺术作品高于生活的道理。金山农民画化的是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充满着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寄托着未来的希望和美好的梦想，不需要也没有必要要求它带有批判现实主义的精神，这也是千百年来中国民间艺术流传下来的一个十分珍贵的传统。

　　从上面的论述中可以看到金山农民画与西方现代绘画在许多方面是相洯合的，是有共性的。至于这两者之间的联系是如何发生的，这也是不少人所关心的一个问题。其中构成金山农民画与现代艺术之间最重要的联系，不是别的，正是原始艺术和民间艺术。金山农民画家从刺绣、剪纸、皮影、灶壁画、蓝印花布、民间玩具上起步；后期印象画派的高更、梵高则是从东方绘画中提取美的元素，毕加索从非洲木雕上发现原始艺术的美，所以原始艺术、民间艺术与现代艺术之间其实存在着一定的因果关系，在艺术造型与色彩上有着诸多想通的地方。所以说金山农民画与西方现代绘画之间形成的某种联系皆是因为两者本是同根生这一缘由。

　　不过，虽然说金山农民画的现代性是从传统民间艺术中蜕变过来的，但是要完成这个从传统到现代的蜕变，有两点是至关重要的，其一是，刺绣、剪纸、印染花布等民间艺术在江南各地到处都有，为何独在金山能够诞生出这么一个新颖的现代农民绘画，这与上海是个国际化的大都市有关，是“海派”文化孕育了它开放包容，与时俱进的创新精神，是现代生活时尚赋予了它永葆青春的活力；其二是，农民画作者必须要具有现代审美意识。如果没有现代审美的眼光，传统的民间艺术是蜕变不出现代性来的。有人认为金山农民画家不懂现代派，他们甚至不知道毕加索是谁，梵高、马蒂斯是何人。其实，这很可能是个误判。早在1981年10月，“波士顿博物馆美国名画原作展”在上海博物馆展出，金山农民画的大妈、大嫂们从靠近浙江的远郊赶到上海博物馆，为的就是要看看这个有许多现代派绘画作品的展览，他们在美国抽象表现主义代表画家波洛克的画作《第十号》前饶有兴趣地欣赏，相互交流看法，这在三十多年前的上海确实是一个新闻热点。金山农民画作者对西方现代艺术采取不违避的积极的态度。正是因为他们抱有这种了解和认识西方现代派艺术的愿望，感受一种新的形式，新的气息，从中积累起现代审美的知识，以我为主，适我者用，因此在金山农民画中看不到对西方现代艺术的模仿和生搬硬套，这正是金山农民画家可贵又可敬的地方。所以，金山农民画获得“中国最优秀的民间艺术”、“中国的现代派”等美誉实在是当之无愧的。

2016年5月于雅仕轩

作者：朱国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