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

王维or苏轼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苏轼最大的爱好，就是搞事情——这首《山中》，让王维粉和东坡粉打了快一千年，也没定论到底是谁的原创，而这场千年口水仗，很可能只是苏轼某天无聊搞的事情。

四大皆空的王维虽然不爱搞事情，但他的爱好特别烧钱——盖别墅。其中最有名的是辋川别墅，我们小时候学的很多诗都是王维在秀这个别墅：

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林深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写诗秀晒炫，远远不足以满足王大帅哥对自己美美哒别墅的喜爱之情，因为他不仅是诗佛，还是水墨山水的祖师爷，所以他发的朋友圈都是亲手配图的。其中有一幅流传后世配图叫《蓝田烟雨图》，而《山中》的首次面世，就出现在这幅配图的题跋上。

【王维 辋川图 绢木设色 日本圣福寺】

但这个题跋不是王维写的，而是苏轼写的。换句话说，在苏轼在这幅配图上留言、附诗，并说这首诗是王维写的之前，没有任何记载王维写过这首诗。

更要命的是，苏轼这个爱搞事情的人，是这么题跋的：

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前面这句相信很多人都知道，搞事情的是后面这句）《山中》这首诗是王维写的，不过我听说也可能不是他写的，是“好事者”故意搞的事情。

但很明显，王维的事情不是一般人能搞的。要搞站在唐诗顶峰男人的伪作，尤其是这首将王维的空寂与似幻似真的禅意发挥到极致的《山中》，只可能是苏东坡他自己：一个进化版的王维。

从圣人进化成凡人

公元701年，站在大唐鄙视链顶端的两大门阀，太原王氏和博陵崔氏，强强联姻，造出了一个全能型天才——王维。

这样的王维是要当圣人的。

少年入仕，疏才重义、轻生报国、不畏强权、满腔理想——“少年识事浅，强学干名利。”

中年被俘，不忘旧主、忠君爱国——“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

晚年半官半隐，亲贤远佞，拒绝与李林甫之流为伍——“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王维一生以儒家圣贤的标准入仕出世，成就了一世清名。

但，当一个坚定的凡人比当圣人更难。

传说公元1037年，四川眉山突然间百花不放、草木凋零、禽鸟高飞、野兽远走……原本风景秀丽之地霎时间一片荒芜。原来这里所有的灵气都用来诞生一个文曲星——苏轼。

苏轼像是个与王维相隔了300年的孪生兄弟——出身不凡（老爸是唐宋八大家之一苏洵，老妈是文能辅导苏轼、苏辙两兄弟经史子集，武能经商养家的官宦之后），以儒家思想为一生处世哲学。

但苏轼并不想当一个教科书上的圣人。

达则兼济天下，是所有儒生的梦想，但穷也兼济天下的人，寥寥无几。

在大家都抱着圣贤“穷则独善其身”的教条，一不得志就归隐避世、吟诗诉苦的时候，苏轼坚持走着一条“即便是做一个不得志的凡人，也要改变世界”的路。

苏轼的爱国，是即便才华不得施展，也从不抱怨，而是“奋厉有当世志”。当国家遇到外患，文人苏轼苦练弓马骑射，“穿杨自笑非猿臂，射隼长思逐马军”。

苏轼的爱家，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思念兄弟，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思念亡妻。

王维的儒，是圣人高居庙堂的儒。苏轼的儒，是一个普通人有血有肉的齐家与治国，是一个凡人居江湖之远，却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坚持。

凡人的坚持，比高居庙堂避雨的圣人，要承受更多风雨，劈斩更多荆棘。

从自由进化到担当

不能在官场上自由施展抱负的王维和苏轼，同时想到了向庄子求助。

济州过赵叟家宴

王维

虽与人境接，闭门成隐居。

道言庄叟事，儒行鲁人馀。

留题仙都观

苏轼

安得独从逍遥君，

泠然乘风驾浮云，

超世无有我独存。

都是求道，都是寻求逍遥游，他们获得的答案却截然不同。

王维以道家的无为获得了心灵的自由，在他的诗中，没有被贬的忧愁，宦海沉浮的苦闷，战乱后的民生疾苦，蝇营狗苟的功名利禄，有的只是白云与飞鸟，宁静与祥和，以及“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物我两忘。

苏轼获得的则是无往不乐、直面磨难的担当，即便在62岁的垂垂暮年被贬天涯海角（琼州，即海南岛），也随遇而安，把海南当成自己的第二故乡（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但随遇而安并不代表随波逐流、无所作为。在天的尽头，苏轼办起了学堂。在宋代此前的一百多年里，海南从未有人进士及第，但在苏轼北归不久，就从他的学堂里走出了第一个“大学生”。

不得志从来不是放弃理想、放纵自由的借口，无论在哪里，无论遇到什么，苏轼都能担起一片天。

从万物皆空进化为普度众生

寻访道家之后，王维和苏轼又一同向佛。

王维真的成了佛。

他穿起素色的衣裳，每日只吃斋饭，三十年独居不再娶。王维诗中的山水是纯净的、寂静的，没有万紫千红，只有云白山青，虽未出家，但与出家人无异，万事不关心，一切皆空 。

苏轼在佛中得到的却是悲天悯人、有血有肉的凡人之心。在各处当地方官，每每遇到天灾人祸，苏轼总会守在救灾第一线，节衣缩食、抚恤孤儿，兴修水利、兴办教育。同是出自富庶之家，苏轼的诗里有王维没有的民间疾苦（朔风吹茅屋，破壁见星斗），以及为底层百姓的呐喊（民病何时休，吏职不可越）。

凡人的心虽然没有佛心洒脱，但也多了些可爱，多了些对生命的热爱。

回到开头的那首诗，《山中》：

涓涓的溪流露出白白的小石头，清澈婉转而可爱。几片绚烂的红叶点缀在白石之畔，一点儿不显萧瑟，反而格外明艳美好。空明苍翠的山色，似烟似雾，人在其中，身心都被这绿浸润，像是身处并不存在的细雨中，似幻似真。

这首诗有王维《书事》中“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清幽的意趣、空灵的跳跃、恬静的禅意，也有王维许多诗中没有的斑斓鲜明的红叶白石，和不畏萧瑟的乐观。

值得尊敬的男人，你也是

从小立志当科学家、艺术家、伟人的人有很多，但接受自己只是一个凡人，并依然追寻理想的人却很少——以圣人的姿态树立理想很容易，以凡人的姿态坚持理想很难。

向往心灵自由、财务自由、各种自由的人有很多，但主动抛弃自由，将家庭、将天下的责任都担在肩上的人却很少——憧憬自由很容易，担起责任很难。

风风雨雨之后，对世事心灰意冷、万事不关心的人有很多，但包扎好伤口就立即去为别人遮风挡雨的人却很少——批评这个世界很容易，改变这个世界很难。

苏轼不是不能活成王维，否则他写不出令后世真假难辨的《山中》，但他没有选择这样的人生。

王维的修为固然受人赞美，而苏轼的人生更加令人尊敬。

从高洁、自由、空灵的王维，到豁达、坚定、踏实的苏轼，是一个男人最终极的进化——哪怕你是一个际遇平凡的普通人，只要坚定地担起你的那片天，就足够值得尊敬。

转载于诗画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