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庚子年，芒种，雨水充沛。

苏州寒山，见黄河青山。

《黄河青山》是艺术家汤南南在寒山美术馆的首次大型个展，展期两个余月，筹备期则长达两年。

这是一个很用心的现场，特别适合身处其中。

《黄河青山》现场（寒山美术馆供图）

整体空间分为不同黑白场域，渗入若干巧思展陈，展线的起伏跌宕与史诗般的叙事逻辑，再加上艺术家个人情感与表达的独特细节，构成了整个艺术发生的系统锻造。初见震撼，细品感人，回味则无穷矣。

展厅内回荡的声音，是艺术家采样的2016年日本海啸时太平洋底地壳真实动摇之音，静心感悟，震撼之极。

可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深厚但不沉重，引导但不限，言之凿凿但留有余地。即观后之“舒坦”感。“我很希望我体内有个阳光灿烂的人，也许在下一次的创作里会发展出来。”某次，汤南南接受采访时如此说。

这次，我确实看见了阳光灿烂。

《黄河青山》开幕式现场  嘉宾合影（寒山美术馆供图）

抽刀断水水更流

此展由刘畑设计，当代又细腻，设计感却浑然不存，观者进入会自然跟随，惊喜不断。

现场包含15件影像、4件动画、9件摄影、11件绘画、1件装置、1件声音、109件手稿，大部分为艺术家近两年的新作。穿过狭长通道，经由多个角色，从“黄河”到人间，观者可看生机勃勃与朝生暮死，悟有涯之生和铸浪为山。

《水春秋》是首遇作品，可视为一个小的序，开启整个展览的诗情画意。细细涓流缓落，如同一幕拥有无尽秘藏的水帘，影影绰绰中，故事始。

踏入黑黑长巷，便遭遇《山伯》。竖立大幕上，一个光着上身的劳动者无尽地挥舞着榔头敲击石块，夹在两山之间，下为空谷深渊，邃荡声音阵阵回响，是极度专注滋生的孤独，更是艺术家想象出来关于劳动者的肖像。

左拐，是《渔樵时代》。一条古道上，一个扛着树的人埋头前行，路上不断遇到很多鹅、羊、小朋友等，“遥远时代”的神秘通道如此实实在在地发生在我们身边。

《出关》中的羊，是一个重要隐喻。一路颠簸，虽身体难受，但它的外在没有太多表现，看似从容地接受着一切。这份淡然，恰如老子出关之态。人生很苦，需要学习。

《踯躅冲》呈现的是一只俗称水蜘蛛的小虫。最初，艺术家以为它是吃饱之后开心地舞蹈，后来发现不是。它就是这样在一个很小很小的角落里，不断地重复着前进与后退的动作，这些动作被艺术家有意识地放慢后，具备了某种神圣的仪式感。它的材质很有意思，是两面的，水波纹会透过屏幕并反射在墙壁上，反过来观看，场景也发生了变化。

这个场域，很受观众喜爱，他们很愿意在这里凹造型拍照，意外成为一个网红打卡之地。

一转身，豁然开朗，是第一个高潮点：《断河》。大屏上，一个“渺小”的人用尽全身的力气拉动一个横亘水面的“线”（实是一段钢缆），黄河长期独享文明之源，然而抽刀断水水更流。艺术家将此意境画面化了，但重要的，是通过他的艺术介入，再次将文明之脉的深远与厚重臆现，也因这个简单的动作-拽拉之间，通过无人机的拍摄，多影像与片段的综合链接，不仅丰富了现场感，更与《山伯》之孤独产生呼应。

现场有多个屏，最后一面是有意被倒着放的“黄河水”，似真从天上来。这个创意，同样来自刘畑。

接下来，便从天上来到人间。一个白色展厅内，咕咕哒的大公鸡，波光粼粼的河面，碧绿柳翠的摇摆树枝，皆是惠风唱和的人间草木。其中，《七阵微风》实是艺术家从自然界获取启发的开端。而“竹”，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具有太丰富的象征。这次，刘畑颇具创意地将它做成了前后皆可观的五屏装置。虚实相间，起伏转折，甚具趣味。

只是不知为何，吹着微风，却默然有些忧伤。

再往前，又是黑色世界。这里，再掀高潮：《混沌》、《补天》、《归墟》和《虞渊》齐聚。

艺术家有很长时间沉浸在山水画创作中，多数是一个人埋头干活。但“我总是想，视觉之外的世界可能会是什么样子？”因此，便有了这些作品：《混沌》中对宇宙最初鸿蒙初开的想象，短短几分钟速速道尽天崩地裂，《补天》中缓缓升起的七彩石迷幻又绚烂，星空的浩瀚与悠远真实展现在眼前。星球坠下，山川日月可揽入怀，最终，它们又都缓缓升起，仅一弯黄月独留下来，这就是万家灯火，普通人的生活。《归墟》其实描绘的是古人想象中大海上的黑洞，艺术家将它想象成宇宙初开前更遥远的时代，广袤无垠中气息纵横。

混沌初开，山川河流。现在，人们可能太有知识，反而缺乏对未知世界的想象。因而，遇到这些作品，似再启心智。

后续，便是与海山相关的绘画展示。展厅又亮，似再回到了人间。在这里，可细观艺术家的多件水墨画作，一些细节也得以换发全新生命力。

空山图 / 196*385cm*4 / 纸本水墨 / 2016

经过影像作品的洗礼，至此，隐有回观自身之悟，单幕玻璃的设置再次提醒观众“他者”的身份。空间转化带来的时间叠合，再次让人感叹展厅设计者的巧思。

再入黑色小巷，是《入塞》，这件遭遇性作品可谓天意之作。机缘而生，甚为难得。长久观看，感悟会更深。

其实，这些年，南南很少做装置，《投石问路》这件作品也是自己长出来的。起于一次自驾游，生长于多次与自然的交际，落锤于疫情之中。

最后部分，是艺术家的手稿和草图。这里，是我最喜欢的“艺术家的脑海”。那些灵动鲜活的创作痕迹，无意或有意流露出的细节与情趣，皆十分动人。

“大历史观”

《黄河青山》展名借自历史学家黄仁宇同名回忆录。这是一个见证了中国大变迁的人，而这本书则是他在晚年的“回头看”。因此，“黄河-青山”与“血脉-青史”的错综，暗藏的实是艺术家更广阔的“大历史观”。它不同于个人的絮絮叨叨，也异于时代予人的简单烙印。汤南南独特的、跳跃的、甚至玩世的目光，和对中国古典文学和艺术深入腠理的热爱，使其能将大历史“切成薄片”，将看似支微末节的小细节有序联系，于风调雨顺的升平景象里找寻曾经天翻地覆的诱因。

而这一切，不是独在书本上可看到，尤其不仅是个人的聪明才智可领悟获得的。而是遍游各地，听不同解说，再因生活的折磨和煎逼才能体现出来。因此，这是一个融入了艺术家本人独特经历和深刻感受的创作集合。

心灵的窥见，凝结成了这次的《黄河青山》。

从2016年北京民生美术馆的“铸浪为山”到现在，汤南南的变化肉眼可见，自我刷新速度不低。但他的表现方式是轻松的。“我做这个展览，实际上是给和我一样普通的人看，因为我和大家一样，都在经历一个非常忙碌的快时代。这个展览花了很多时间，就是希望大家度过一个安静的时光，停下来，想一想。”

艺术家汤南南和策展人魏姗深度而全面的导览 值得收藏反复观看

他将自己的创作方法定性为“即兴式”：由旅行中的际遇有感而发、即兴构思，用当地的材料、寻求当地人的帮助完成拍摄，充分与地方的人和物接触，形成一种行万里路、吃千家饭、出乎意料之外的工作方法。“我想把自己从自然现场中获得的一些健康感传递给大家。”

汤南南（寒山美术馆供图）

他的创作源泉，多来自古代文化意向，因此不必纠结概念之争。“我来自普通家庭，我的趣味也很普通。”喜欢民间故事的他自认工作方式也很民间，“我是一个从中国古典神话和民间故事中成长起来的艺术家。”策展人魏姗则认为这些作品中的诗情画意多易与观者发生共鸣，这些从小就被装备在我们心里的诗意都似曾相识，但又有某种陌生感，因为毕竟是南南个人记忆或理解。

“这些鲜亮的生活可能每个人都向往，但很多人也都可能在患得患失中失去了，南南本人有很丰富的生活经历，也在多年的患得患失中最终决定还是勇敢地将这些美好的向往过成自己的生活，与最高的精神同往来。因为这些超越百年肉身的人类长记忆，如果我们不主动奋而追求，那还有谁会替我们调用这些能量呢？”所以，她觉得这次展览可能也是艺术家对大家的一次邀请：在生活之困中追寻和焕发天人之机，如同《逍遥游》中奋而飞起的北冥之鱼。

回望世界这个巨大的谜团时，我想，我一定会怀念苏州这刻的时光。

《黄河青山》现场 

作者：邹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