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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北京大学出版社的编辑谭燕老师与我商量再版《画布上的创造》,嘱咐我一定要写一篇文字,交待一下从初版到再版,想法上有什么变化,毕竟二、三十年了。
1
在初版的作者序里,我说,
当我把论题压缩在绘画语言这个小范围里以后,却发现它还是太庞大了。据 说放弃掉解释一切的奢望才可能说出一些,其实又没有任何一个小题目不与一切相 联系……
序文放在正文的前头,写序文却是在完成正文之后才补上去的。序文里所写的正是当时整个写作过程中的心境:绘画语言只是我切入正题的一个方式,我并不是把绘画语言认定为艺术最重要的课题才由此谈起的。
艺术很神秘,奥妙无穷深不可测。把任何一个荒谬的命题与艺术搭上关系,也未必找不到几件事理的支持。反过来,把任何主张断言为艺术的根本,哪怕那个主张曾是久经考验、众口一词,哪怕它是深思熟虑,在实践中产生的,也不论它产生于天才的独立思考,还是产生于集体智慧的结晶,事后总是被证明,那个论断是很轻率和浅薄的。而认识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从别处发展起来!
艺术的根本究竟是什么?这是一个永恒的永远引人入胜的谜!就像是迷人的妖孽总是诱惑着人的聪明才智去接近它,一时误以为离它很近了,不料它又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神秘遥远的歌。
2
绘画语言比较表面,也比较窄,它并不是绘画的根本问题。但在当时确实是有火气的问题。惹火上身,在当时选定这个论题的时候是知道的。
那是80年代初。
“抽象画”算离经叛道了,还不便于正面讨论,有点像穿牛仔裤戴墨镜,在正经人看上去都不甚以为然。最有影响的美术刊物的一位青年编辑斗胆编了一期专号,讨论“抽象”话题,引起非议,竟至于由此失去了公职。我当时把那期专号找来读了,发现那几篇文章只不过是说,抽象的东西并不仅仅是西方来的,中国传统视觉艺术里也有。说起来不过刚刚接触到抽象这个题目而已,还没有展开,该说的还多着呢,已经获罪如此,大环境是春寒料峭啊!这是我当时决心去碰碰绘画语言这个课题的动力之一。
动力之二是艺术圈内对立面的观点。激进的观点认为绘画语言的类型之间有高低,“表现的”高于“写实的”,“抽象的”高于“表现的”,认为艺术家越富于创造性,他的绘画语言就距离视觉真实越远。相反的观点认为语言探索,应该在写实里面进行,写实之外的探索大逆不道,至少有害无益。
对立双方各执一词,都很难让我信服,又都激发着我的想法。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那些岁月里我一直兴奋着,追寻着又说服力的答案。
3
我相信艺术总是发展的、变化着的。但也不至于为了发展探索就“一把火烧掉卢浮宫”吧?
我很迷恋遗产老画,但也未必就“三百年前怎么素描现在还是怎么素描”吧?
总是向往着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发展,不是把历史上的成果简单“推翻”掉,摈弃或者简单的否定掉,而是在新的眼光新的认识里面,重新包容了历史,给它新的位置也获得了新的解释,那才叫发展叫提高,大家心服口服。比如物理学的发展。但是艺术界比较难,势力最大的群体总是倾向于那些简单化的说法。
4
好在当时还没有形成学术垄断的局面,谁说了也不算,诸子百家各唱各的戏, 没有很多学术忌讳,没有很多现成的学术权威。
学生研究生心里想的,和老师们心里思考的是同样的问题!所谓“大家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其中比较肯动脑子的相信问题在于新的认识,在于有价值的思路;比较弱的也看到知识数量的大爆炸,但更多被各种新的“知识”而不是“思想”所吸引。
那是一个美好的时代,蒙蒙春雨,新思想的萌芽蓄势待发,那些萌芽几乎包括了此后二、三十年的所有趋势。有些侧重于动手创作,有些则侧重于开拓思路,在当时那些简陋的宿舍里,探讨争论常常持续到午夜,条件好的时候有酒,但是不记得有咖啡,很少有沙发,甚至有时候就靠墙坐在地上。大家来自不同院校不同领域,如果谈到艺术,也会让论题涉及到艺术的一切可能,对凡是能够想象得到的一切都有兴趣!对来自于科学、文化任何领域的启发影响都欢迎!唯独没有受制于“专业”的屏障。
讲究所谓学术“专业”,以某些“行当”的归属为前提,都是后来90年代的事了。
5
《画布上的创造》就产生在那个时候,所以并不怕别人指责自己“外行”:你既是画画的怎么写起书来了?何况人家循序渐进至少是先发表多少篇文章再积累成册,怎么可以一开张就单行本?不怕被别人指责自己外行,竟敢说了一大堆外国画家外国作品,其实还不曾出国一次,也没见过多少真迹呢!不担心这些指责,愿意辩论,相信有一种光芒贯穿各个领域,共同努力找到它,推动整个时代开明起来。为此,我贡献一些理解的方式,而不是某些新知识的单元。
6
1985年这册书写完,次年夏天开始发行。此后的环境变化极快,原以为要惹上麻烦,却不料成为畅销书。后来绘画语言不再是什么惹火的话题,包括“抽象”在内。在那些年里,“禁区”或者“突破禁区”之类的关注很多,是政策性质的事,对于艺术而言很表面很外在。作品的质量好坏与它是否“踩了线”本来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因此,一些为了出名而故意去踩线的作品,虽然一时激起了“响动”,事后发现质量不行还是不行,该几流是几流,这和那些借助官场身份而凸显的作品并没有两样。所以,幸好这本书如今重新再读还好,虽已时过境迁,但当时的血气方刚不算毛病,就“绘画语言”这题目本身而言还是谈出几份新意,可以为进一步的思考作参考。
其中,对于“绘画语言本身就是有精神内涵的”论证贯穿全书。这个判断与通常不同,通常讲“绘画语言是精神内涵的载体”,很多误解,误以为绘画语言是辆空车,装载了什么货物以后才有了“内容”,此前只是些“形式”。
对于绘画语言来说,无论作者有多么了不起的精神内涵,“纵使有千种风情”,终归也还是要转化为有效的绘画语言才获得了绘画的表达,才开始了绘画的感染力。这里就会产生常识性的疑问:那么,在此之前的绘画语言呢?那些尚未获得千种风情的绘画语言算是什么呢?难道不是些空车皮吗?
需要想清楚的一点是,所谓绘画语言的存在只存在于绘画里面,离开具体作品就不是具体的绘画语言,而是绘画语言的某种抽象概念,某种类别,等等。因此,空车皮是不存在的。无论是画家还是学生,无论大师还是小孩,无论是得意之作还是败笔,只要落笔了,那就有绘画语言存在了,就一律可以作为绘画语言来欣赏来分析了,而且一定不是一个空车皮!并不是说学生的车皮里装的东西少一些,大师多一些。
记得我自己在头脑里要转过这个弯儿来是不太容易的:写实地去画眼前的风景,不夸张不变形,但是最终实现的仍然是作者的思维,被画出来的只是作者“所看到”、“所感到” 的东西。只是,仅仅是。无论作者怎样信誓旦旦自己衷心作现实主义者,忠于生活,也无论这作者造诣深浅芳龄几何。转过这个弯儿来之后,脑袋里少了些思维的阻力,轻快运转,偶尔还愿意再回到这个弯儿里来重温一遍。
此后,我个人越来越远地走出了“绘画语言”的理论课题——不是说这个课题错了,而是说,这个课题的独立性只是相对的,何况,语言之外,值得关注的有意思的东西还多着呢!
7
艺术不只是个技艺手艺的事。艺术家不只是个能工巧匠,首先不是工匠,而是一个有意思的人。怎么叫“有意思”?怎么成为“有意思的”?这里面的确有很多“不能教”的东西,是天生的,是遗传密码里的,是运气带来的,等等。但是,作者是个有意思的人,之后才有他的画有意思,他的绘画语言有意思。这个主从关系大体是不错的,也就是说,要想手里有套好的绘画语言,就必须全面开发自己,埋头练功是练不成的。而要好好地“活人”,待人做事全都跟绘画语言的品质有关系,每天忙些什么,惦记些什么,全都不是跟绘画语言无关的琐事。
绘画语言最好的状态就是跟作者本人的心脑全都接通了,变成作者心电图,心理活动的全息影像。
画家不是工匠,所以衡量语言优势并没有通用的同一的标尺,而是因人而异,不能拿吴昌硕的笔墨去衡量齐白石。在不同画派的语言之间更没有可比性,并没有“中世纪的黑暗”,也没有“先进的当代绘画语言”。不同画派之间有绘画语言“范式”、“样式”或说“图式类型”的区别,但这些区别并没有先进或者落后的含义。
8
拿伦勃朗来说吧,他的油画语言堪称经典了,甚至说他登峰造极也不过分。但是与他己的同代人相比较,油画语言的类型一样,图式一样……,如果有条件看到他本人与他同代人的作品的话,都会很惊奇于他们之间在油画语言上的类似程度。可以这么讲,凡是能够用书面文字归纳出来的油画语言特征,在他们的画面上都是类似的。而那些把他们之间区别开来的,造成巨匠于平庸之间天壤之别的东西,却是些用文字难以表述的“分寸”、“火候”,以及由此而生的“气度”、“襟怀”、“境界”。
9
艺术总是引人入胜,而艺术界总是荒诞的。如同科学一样,这里的入口也是地狱,不知古今何时例外?高人或许运气好些,也难免受冷落、边缘化、遭遇各种不公正。就算也来地狱见识一遭吧,“到此一游”的心态是个基本功。比绘画语言不在以下的重要基本功。
有人回忆20世纪初,在安徽歙县的县城大街上,有个经营旧籍和古玩的小铺子。在桌旁与店主对弈的,有一位“瘦高个子的中年人,他是教书的,也能画画,每次都带一些画,在店里标卖。可是这些画似乎同那些破旧的古书有着同样的命运,很少卖掉。但是这位画家却不在意,只是悠然自得地下棋,虽常输却不介意。后来才知道这就是以后成为大画家的黄宾虹。”
遥想当时在大展上踊跃争金夺银的,也一定大有人在,场面也该是很壮观。
2011年春天
作者:戴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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