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裴刚

　　2022年2月26日下午，是站台中国当代艺术机构今年首个群展“逍遥游”开幕的日子。此次展览共邀请了15位艺术家，使其有典型性的工作系统在空间中并置，拉开叙述的递进节奏。展览的题目仅取自作家班宇的同名小说《逍遥游》。

　　还未惊蛰，背阴的地方还有未化开的积雪，但北京的气温已经温暖的穿不上肥厚羽绒服了。进入“逍遥游”展厅，会体会到一种紧张感，它来自每位艺术家作品共同形成的整体印象，它存续于每个人记忆中的“决定性时刻”，似乎有未知的事件正待发生。

　　1976年后，“伤痕小说”和之后出现的王朔、余华等等不同语言风格的文学作品，与同时期出现的伤痕美术、艳俗、泼皮风格的艺术潮流相互对应，面对压抑的现实体验，荒诞魔幻的情境，艺术家以视觉方式表达个人的独立意志。

　　“《逍遥游》这个故事放在哪儿都成立，没有刻意强调东北的地域性和环境，除了使用一些方言之外，这个故事在全国各地都可能发生。”在班宇看来，无论写作还是绘画，都是各自对记忆的理解、思考和呈现。并且都是每个人穿过这个时代之后，再反身如何审视还未远去的那段日子，以及我们所要面对的此刻。

　　在文学作品的语境与绘画之间形成的关系中，产生复杂意味，也是这次展览表达的独特之处。

　　在一个文学与视觉共同构建的空间中，“逍遥游”群展形成了不同于强消费时代所追逐的流行视觉，它们既不在形式语言上炫技，也不追逐观念的颠覆，仅仅用一份悲悯之心和一笔笔的诚意，面对这个时代最微末的众生。

　　一丛暗夜中被闪光灯击中的秃枝;一组与你相望凝视的肖像;一棵静趟着的大葱;两个有着巨硕身躯对比之下如枣核脑袋的怪诞人物;一个老工厂宿舍区破败的拐角;一扇遗弃在宿舍楼走廊中的防盗门;一堆杂乱的酒瓶间夹杂着的烟屁;从经典图像中挪用重组形成混杂时空的新景观;办公室窗台下的两个行李箱......这些日常的微末之物被煞费心力，充满诚意的一笔笔画出来，灰烬与污渍也是作品叙事中同样重要的部分。

　　人不过是一道残影，和这些充满真切质感的物件、情景一起，在展厅中凝视与被凝视着。

　　“有一种人在他们的艺术中有人的存在，有悲悯心，叫做诚挚。这样十几个人的绘画作品，共同在一个项目的空间中架构起来，是值得回味的。”在站台中国负责人陈海涛看来，“逍遥游”群展中这些投入巨大专注的写实的、具象的作品与班宇的小说《逍遥游》之间形成的情境之下，所产生的思考和想象，是这个展览所希望的“外溢”部分。

逍遥游”群展 展览现场

　　陈海涛说，在他阅读班宇系列短篇小说的经验中，体验到这些故事往往以他生活的沈阳为背景，描绘北方宏大的衰败史之下的切身日常。他对现实的描写，没有来⾃旁观者的消费，而是以第一人称的方式把自己切入其里，平视苦难，对于蝼蚁般的小人物抱有一种干净的善意。他的写作，出于一个艺术创作者的良心，以呈现写作者切身的知觉。他用市井口语不凡地讲述平凡，细碎⽽具体的语言搭建出一种复杂而具有诗意的叙事，一种现实之上的文学化的诗意现实，对现实形成了另一种复现。

　　他的写作与我们所关注的艺术家的绘画创作形成相互呼应。这次展览让这两种方式在同一场域空间内相互交汇互为背景，呈现文学阅读和绘画观看之间的缝隙，由此产生彼此共振的可能性。在绘画的包围之下去读文学，或读完文学再去反观绘画，从而形成一种文学跟绘画之间的呼应关系，构成一个完整的展览的阅读。

　　如果你从展厅的左侧进入，就可以看到一套课桌椅，课桌上是小说《逍遥游》，桌屉内是《冬泳》，供观众阅读。

　　“《冬泳》大部分讲的是上个时代的故事，《逍遥游》同时也在讲我们正在经历的此刻。” 班宇觉得“此刻”是一个特别难讲的事儿，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此刻，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此刻牢固的坚不可摧，逻辑上自洽。所以你的此刻很难与他人同步。但是好像必须这样做，才能更有效一点，就把现在说出来，而不是去通过过去说现在的话。

　　1949年后，被称作“共和国之子”的东北三省，因雄厚的重工业家底，先于国内的其他省份经历了城市化、工业化的洗礼，近二十多年来随着政策和市场经济的变化，经历了巨大的变迁。东北往事也是中国往事的一个缩影，班宇希望从作品中梳理在时代变革之下，中国人是如何在日常中艰辛的生活。小说中的每个情景都在建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时代形成的所有情境之间血肉相连，一旦撕开这平静的表象，便惨烈的一塌糊涂。

　　在小说《冬泳》的叙事中，平实细腻如诚挚的笔触，一笔笔写出眼前正在发生的所有细节，阅读起来如同伸手便可以触摸的质感。小说由七个小故事组成，《潘锦豹子》是第一篇，随着故事的逐渐展开，主人公孙旭庭渐渐被生活蹂躏抽打，被绝望吞噬着，“终于，力竭之后，他瘫软下来，躺在地上，身上的烙印逐渐暗淡，他臂膀松弛，几次欲言又止，只是猛烈地大口喘着气。”

　　《逍遥游》中患病的主人公女孩，随着病情的每况愈下，欲望也一点一点地离她而去。苍凉、杂芜、无奈的现实处境，其间的人物肉体和尊严，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一点点被蚕食......

　　同一个时代，不同的人群生活在各自不同的时间曲度之中。包括以收集旧物，利用时代记忆装点空间的网红餐厅的火爆现象。旧物堆积出的记忆与今天的现实产生强烈对比，大工业时代社会遗存和文化符号与今天拉开了距离。虽然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与世界艺术潮流同步的中国艺术家们，穷尽各种潮流艺术和语言风格，但真正属于自己的是什么?

逍遥游”群展 展览现场

　　“东北的时代记忆，引发了人们很长一段时间的共鸣。这些文化符号与流行的卡通化、脸谱化的商业元素肯定是不一样的。有凝视和被凝视的感觉，有抽象的，温柔的，细腻部分，这是需要被大家重新发现的。”一次班宇去云南的一个小镇，如同穿越置身于上世纪80年代。在同一个时代，却有着巨大差异的不同现实。

　　另一方面，无论是今天在从事视觉艺术的艺术家或者文学创作小说家，都要面对不断出现的新观念和新语言的冲击和影响，那么，什么样的文学语言和绘画语言对你自己的今天是有效的?

龚剑作品 展览现场

　　“这个展览特别打动我的是和我的小说场景有某些默契，却又有不同。就像龚剑画的那些树，是一种待燃烧的状态，又那么的枯索。”在班宇的小说里曾有一段描写燃烧的树，而龚剑绘画中的树静静地矗立着，要么正待生长，要么正有无法未知的事件正待发生。这与班宇的小说形成反向的叙事，为观看者提供“逸出”部分的想象。

龚剑 看这棵灰色的树 No. 17  35x45cm，布面丙烯，2018

......昨天还飘雪花，今晚仿佛直接进入春天了，一步到位，这季节总令人产生幻觉......一《逍遥游》

　　在这行摘自《逍遥游》小说中文字所在墙面上有一幅艺术家龚剑的绘画，和这堵墙背面的两幅画一样，都是暗夜中被照相机的闪光灯瞬间照亮的树。这些再寻常不过的日常所见，光秃秃的树枝在照相机强烈的闪光灯照明击中后，如同一个惊愕的表情，连同树枝的局部也变得不可思议的绚烂。这个蓄意戏谑的瞬间被超大尺幅画出来，让常态的树枝也获得既庄严宏伟又荒诞不经的意象。

　　怀斯《克里斯蒂娜的世界》中的那个女孩，周星驰导演《功夫》中的一个人物瞬间，马斯克星舰火箭的发射场......毕建业重组了不同情景中的图像，进入他的绘画作品《午餐》中。在形式、设想、构图、光线、事件等所有因素重合之后，概括形成了一个“合理的虚假场景”。这是毕建业的“决定性时刻”。

黄亮作品 展览现场

黄亮 肖像 30x22cm，布面油画 2021

　　“我在旧画上画，因为有油画做底子，画过前三遍的油都吸进去了，第四遍的时候才算开始画。我现在反而不习惯在光画布上直接画了。”黄亮这一系列肖像都是近几年画的，但看起来仿佛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每画上一笔都是着力拖动，干涩颤抖的手感让他觉得踏实。摸在这些画上，就像是父亲所在老工厂里油漆剥落的水泥墙。

　　张业兴作品《Untitled-2017.02.28》中，单独的一扇门倚靠在墙上。这在老工厂的宿舍楼道里是最稀松平常的一幕。今天有物业管理的各种小区的楼道里，是断然不会出现这样场景的。如果你没有这样的经验，你就会生出许多其他的想象来，甚至是金属机甲的想象。

　　“虽然是单独的一扇门，也会觉得它丰富。只不过是两个是不同的面向。一个是完全朝外的，另一个是有一个悠长的隧道。你虽然知道那扇门后面就是一堵墙，但是你仍然会对那堵墙抱有一点不切实际的期待。”这动人之处在班宇而言，是与小说的情景产生关联，那个门为什么靠在那堵墙上，是一个场景，一个故事，一个时代，都浓缩在这么简单的一些点上。

　　【编后语】

　　游走与这个展览的展厅，仿佛带你进入一个既是过去又在此刻的时空隧道，不仅向过去延展，又与此刻重叠。这些过去的记忆令你似曾相识，又与你在平行时空相望、对照，身处同一个时代，却有着各自的“此刻”。不禁调动出潜在的意象，“逸出”于静止的画面之外。

　　【艺术家介绍】

　　班宇，1986年生，沈阳人。曾用笔名坦克手吉塔。《逍遥游》是班宇继《冬泳》之后的第二部小说集，收录了七篇风格殊异、故事时间向度横跨三三十年的中短篇作品，呈现出更为开阔丰富的面貌。班宇以精湛的叙事深叙事常生活的肌理，在混沌之中创造出沉静的“飞升时刻”，形成一种让耳目一新的叙述语调：如中国北方的自然环境一般，严苛、寒冷而富于诗意。一切凡俗与苦痛在他笔下变得澄澈如冰，开阔邃远。

　　龚剑，出生于1978年，2001年毕业于湖北美术学院，现工作生活于武汉。他的创作善于运⽤多种媒介，其绘画不拘泥于⻛格程式，始终在探索新的可能。艺术家试图寻找有关一系列绘画基础性问题的启示。在中国当代绘画系统中，作为一个典型的个案，龚剑始终致力于在社会干涉和体裁进步方面建立自己的道路，将油画材料与前社会主义式的现实主义绘画风格相结合。近年来，艺术家又在此基础上尝试将历史思考和对地缘政治的观察带入绘画实践中。

毕建业，午餐 Lunch, 200cmX240cm,布面丙烯 Acrylic on canvas，2021

　　毕建业，1985 出生于辽宁丹东，2008 年毕业于鲁迅美术学院油画系，现工作生活于沈阳。毕建业的绘画以具象⽽夸张的造型搭建出一处处既虚幻又真实的场景。场景中的形象各异，往往表现出强烈的运动性和情绪力。而其中一些回应了艺术史中的图像，同时又是现实生活在其内心中的折射，另一些则体现了因人类观看看式改变而带来的反思。

　　黄亮，1982年出生于辽宁抚顺，2008年毕业于鲁迅美术学院油画系，现生活工作在沈阳。近年来，他的创作探寻绘画所持有的恒久品性。静物与肖像是其专注的主题，呈现出静谧而深沉的灰色调式，以及绘画的寄寓性与旧物美学。其中，主体社会性的话语并不突出，而日常性的事物则给予了艺术家自我观察的私密切入点，呈现出平视、尊重的个人视⻆及绘画趣味。

　　李大方，1997-2000 毕业于鲁迅美术学院油画系获得硕士学位。职业艺术家，工作生活于北京。乡村、城乡结合部、破败的市区这些日常所见的场景，一直是他乐于选取的主题。他自然地通过一些场景以及人物的搭建，构建一个来源于生活，却又比生活更为残酷的魔幻景观。他将“绘画”在当代的某种重要内涵和可能性视为一种“工作”情境，更关注于自身创作系统的推进。在绘画内“搞实践”，将自身变为其中一部分，是他绘画中最大的真实，也是最“现实主义”的地方。

　　亓文章，1981年出生于山东，现工作及生活于上海。他在创作中深入汲取了现代主义的形式经验，善于转译和重构绘画史中的图像，将对现实的感受切入，以文学性的叙事方式来构建具有自省意识和现实关切的绘画语言。近年来，艺术家在绘画中更多关注现实故事中的具体形象，而非故事本身，以期寻求一种趋向当代现实的绘画视点。

　　秦琦，1975年生于陕西省，1999年学士毕业于鲁迅美院油画系，2002年研究生毕业于鲁迅美院油画系，作为70年代出生的艺术家，秦琦的画具有同时代艺术家的⼀些典型特征：以自我表达为核心，以自我经验为出发点，建立起一种融合现实性、想象性及虚构性的视觉表现体系。秦琦的独特不仅在于他多变的风格，更在于他在其中一直坚持并逐渐成熟的寓言性探索——逐渐放弃对现实事物的直接使用，而转入对事物中具有自我特征和典型性的一面进行捕捉。

　　邱瑞祥，1980年出生于陕西，2003年毕业于西安美术学院，现工作生活于西安。邱瑞祥在绘画的“内部”工作，他基于传统绘画的形式语素和历史性机制展开他的想象。其画面题材多来自日常记忆与生活的瞬间，但并非直接转译这些具体底本，而是将不同的图像、符号进行剪裁、变形和重置，构建一个带有某种神秘感和象征性的瓦格纳式的舞台。

　　宋元元，1981年出生于中国沈阳，2005年毕业于鲁迅美术学院摄影系，现工作居住于沈阳。宋元元的绘画看似描绘了平常的生活情境，但所有环境与物在画面中以一种极其不安静的⽅式被放置。以网络上截取的影像及拍摄的照片作为其灵感来源，宋元元重组了绘画的叙事性，企图通过生硬的物的拼贴/置换来表达一种情绪。互斥的现实与想象并置，使得画面产生极具冲突感的魅力。

　　汤大尧，1984年生于湖南省，2006年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油画系第五工作室，现工作生活于广州。汤大尧的绘画以知识与生活构成其双重经验基础，同时也调用着艺术史的资源，在作品中投射着自己的心理体验与感触，冷静而克制地传递出目光与经验之间的距离。。

　　王兴杰，1971年生于沈阳，27岁时开始艺术创作，曾于鲁迅美术学院研习雕塑。他在绘画上不曾得教于老师，而是选择了一条独自探索实践的“自生之路”。20多年来，他的绘画主题一直围绕着物与身体而展开，回应着生活内的时间印记，逐渐形成了个人化的创作逻辑和艺术趣味，也持守着原初的真诚品格。

　　王一龙，1988出生于中国云南，2015年毕业于重庆西南大学美术学院油画系获硕士学位。他的创作关注现实世界中的人物情感，强调直觉性地表现，试图用绘画来创造当代社会的人类寓言。同时，他广泛地吸收了现代主义的形式经验，追求通过绘画本身的形式语言赋予内容以超越叙述的力量。

　　肖江，1977年出⽣于江西省井冈山市，现工作生活于上海。肖江的绘画，总被一种浓烈的氛围感所包围，似是无声却有声，在沉默中传递着力量。其描绘的场景大多取材于电影和生活的片段，将其截取和再组合。近些年，其绘画更多落笔于山、空间和人之间的关系，制造出一个个不可知的时空，阻隔着观者的目光，从而将观看与感知拉回心理维度。艺术家所见之物被捕捉于绘画中，但图像或影像只是底本，情绪性的虚构才是他的重心。

许成作品 展览现场

　　许成，出生于1968年，1991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壁画系第三工作室，1995年毕业于俄罗斯列宾美术学院梅尔尼科夫大型艺术工作室，现居住工作于北京和沈阳。他的绘画中直率地展现了来自社会和个人生活的感受，其中既有对现实的讽喻，也包含了对自我的剖析和宣泄，充满强烈挑衅色彩和游戏感。其创作将绘画的切实主题和惯例都置于可疑的境地，正如其迷恋的亵渎绘画一般，不断挑战着既有的绘画体制和美学，自由而本能化地展现着个人的感受和意愿。

　　张业兴，1981年出生于沈阳，2008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现生活工作在北京。长期以来，他在创作中致力于心理空间与视觉叙事的个人化表达，及对形式语言本身的研究。作品采取除去个人化或个人态度模糊的方式，让画面生长出自己的“故事”，即个人化思想状态的片段。其绘画一直在稳定的线索上有序推进，而其近期实践中，其作品转译了日常视觉记忆，表现出荒诞性的艺术趣味与富含关照社会现实的价值取向。

　　展览：逍遥游

　　时间：2022.02.26 - 2022.04.09

　　艺术家：班宇、毕建业、龚剑、黄亮、李大方、亓文章、秦琦、邱瑞祥、宋元元、汤大尧、王兴杰、王一龙、肖江、许成、张业兴

　　地点：站台中国当代艺术机构 - 主空间 (北京朝阳区酒仙桥路2号798艺术区中二街 D07)

作者：裴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