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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对话王静怡:现场性是我的所有作品的核心特质

2023-10-22 10:28

文:景炜

王静怡,独立艺术家,1984年生于北京,长期定居于挪威和北京两地。她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广告学专业,硕士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全球传播专业,之后又获欧盟伊拉斯谟斯奖学金赴法国,丹麦,比利时三国学习表演艺术获硕士学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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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态剧场作品一号:《彼时此处》,卑尔根Studio USF, 2015.05

王静怡于2014年开始连续获得挪威国家艺术等基金的支持,先后创作了“静态剧场”系列作品和“价值三部曲”系列作品。其作品关注社会议题,通过不断再造社会情境,模糊真实事件和艺术表达的界限,使艺术更加有机地介入真实生活,再现社会调研成果,表达对变动的社会思潮和当下价值体系的思考。她的作品还打破传统对于表演艺术或当代艺术的界定,涉及跨媒介表达,跨领域合作,具有高度原创性和参与性,并将策展融于创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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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态剧场作品二号:《与你/不与你对话》,卑尔根3.14美术馆,2016.11月

她的“价值三部曲”系列第一部《后资本主义拍卖》(《Post Capitalistic Auction》)受到多个国际主要艺术机构和艺术节邀请,包括美国肯尼迪艺术中心(The Kennedy Center)(因疫情演出取消),横滨艺术节主单元(TPAM),多伦多湖滨艺术中心(Harbourfront Center),香港新视野艺术节(New Vision Festival),瑞典表演艺术联盟等。该系列第二部《审判我》作为 2023年全球十个最受关注和推介新作品,受世界行业最高级别表演艺术大会国际表演艺术联合会(ISPA)推荐。

Q=景炜

A=王静怡Jingyi Wang

Q:请介绍一下您目前的创作领域和关注方向。

A:目前我作品主要还是以现场艺术为框架的观念艺术。观念艺术嘛,就是观念为创作动机,不局限于任何一种艺术表达形式,会根据每一个作品表达的需要选择不同的艺术形式。但是现场性是我的所有作品的核心特质。

我目前在做“表演性社会事件”价值三部曲的第三部——《对TA说》。这个系列都是以现实中的社会情境为框架来进行艺术性改变,比如艺术品拍卖,法庭审判,新闻采访。对于这些情境的研究、解构和重新的创作意味着我的作品会有比较强烈的社会调查和社会研究介入,同时我的作品和真实的事件之间的区别会非常模糊。我时常会创造这种模糊以使艺术更加有机地介入生活,但是我最近也在更审慎地反思艺术表达和社会活动的边界,以及艺术创作不同于社会研究的独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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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资本主义拍卖》,多伦多湖滨艺术中心(Harbourfront Center), 2022.12.14

Q;为什么更专注于表演艺术(Performing arts)这样一种创作形式?今天我们该如何认知和理解这样一种表现形式?

A:因为我是一个手残星人。我不会画画,不会雕塑,不会摄影剪辑,不善于把我的想法固定在具体材料中,但是我善于情境的构建。Performing arts 就是一种情境的构建,它是综合的,流动的,无处不在,也不可被占有,因此最难被资本化。我觉得它是最无拘无束的,也最接近于艺术精神的表达。但是我不认为我做的艺术是严格意义上的表演艺术,因为我的作品里也在很大程度上有行为艺术的意涵。

我想澄清一下我对Performing arts这个词的理解。Performing arts我们翻译成表演艺术稍微有些不准确。因为表演艺术,在大众的认知里,戏剧和电影电视剧好像是最接近的艺术,这两个领域的人好像可以互相交换资源,因为你会觉得电影演员,电视剧演员,舞台剧演员好像可以随时跨界。但其实Performing arts在欧美的语境下,主要包括这几大类:戏剧,舞蹈,音乐会,马戏,没有电影。电影完全是独立的一种艺术形式,有自己的语言体系。那么这两种艺术形式最本质的区别就是一个是现场的,一个是非现场的。现场就是观与演在同一空间或同一时间。非现场就是观与演不在同一空间或者同一时间。当然艺术家会不断去挑战和融合不同艺术形式的界限,但是总体来讲是这样的。当然传统的Performing arts里,人的在场和表演也的确一直是最主要的元素。

而我所提出的现场艺术这个概念,就是提出在消解掉演员表演这个最主要的元素之后也同样是成立的可能性。比如我提出的“静态剧场”这个概念以及发展出的作品,就是舞台上有各种媒介的艺术品唯独没有人作为演员,而同时,这些艺术品是不动的。我的回答是,导演对“同一时间”的创作和掌控是现场艺术和展览本质的不同。

另外一方面,我的一些作品更偏向于行为艺术(Performance art)。Performance art就又是另外一个概念了。首先Performance art这个概念就是在当代艺术(通常指视觉艺术)这条脉络里的发展出来的,它和Performing art就不是一个脉络里出来的了,但是他们后来的发展有互相的借鉴和融合。一般认为Performance art是要以身体尤其是创作者本人的身体为媒介来完成的,但我的行为艺术里并没有以身体作为主要媒介。我只说我的理解,我认为Performing arts和Performance art一个最大的区别Performing arts是小说,Performance art是议论文。小说的作者对于观点的表达要尽量的婉转曲折,作者给你展现的就是这个过程,而不是直接输出观点。但是议论文每一句话都是要直指论点的。戏剧,舞蹈和马戏这些Performing arts就是这样的,用一两个小时的时间不是为了直奔主题,但是行为艺术的么一个材料和形式的选择要求的是准确和直接表达艺术家的观念,不要那么多的修饰。

今天的表演艺术和行为艺术虽然还是在不同领域和框架下被呈现和评判,但是创作上已经彼此高度借鉴和融合了。但是无论是行为艺术还是表演艺术,我觉得我的作品里是中不变的是现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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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资本主义拍卖》,多伦多湖滨艺术中心(Harbourfront Center), 2022.12.14

Q:您现在正筹备的作品是《表演性社会事件:价值三部曲》的第三部《对TA说》(Voice to Voice),是关注人的价值、反思现今社会价值评价体系的一件作品。为什么会选择从“工作”这个具有社会生产意味的角度切入?

A:因为工作是我自己的长期以来的一个困境。很多年以来,一方面工作是我价值感的主要来源;但是一方面,在工作中不被认可会变成强烈的自我否定,我经常感觉自己的价值没有被公平的体现但是我又找不到别的替代来源。尤其作为艺术创作者,这种矛盾感就更加让我羞耻。因为艺术创作本质上不应该被传统意义上的社会生产的价值体系来评判,而应该拥有很大的自由、随机性,甚至不应该是目标和结果导向的,这些都不是传统意义上工作的属性。但艺术生态今天和其他的领域没有太大区别了,有时候更加生产和结果导向,无论你是面向市场的售卖还是面向公共艺术资金的申请,你所完成的作品和工作量都是最重要的衡量指标。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是大多数艺术家面临的问题。大多数艺术家其实终究都在被名与利裁决着他们的价值。而且我近些年还不断地质疑我以及和我类似的艺术家们做的事情到底有没有价值,对谁有价值?有什么价值?如果有价值体现在哪儿了?在价值三部曲的第二部《审判我》就是通过法庭审判的形式来展开这个主题的。

然后我在为《审判我》做研究和采访的时候,发现这个问题相当普遍,任何行业,任何阶层,无论是在东亚这种优迹主义社会里还北欧这种“詹代法则”(Jante’s Law)下的社会,人们都对自己的工作和自己的价值感的捆绑和错位感到困惑。我今天回头看价值三部曲很有意思,价值三部曲的前两部,《后资本主义拍卖》和《审判我》通过对艺术行业的反思,最终指向的都是《对TA说》这个作品里要探讨的——我们每一个人时如何评判自己的价值的,我们的价值感又是如何被工作高度定义了而又被剥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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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判我》,卑尔根St. Jakob 教堂,2021.10

Q:相较于关注私人领域和个体经验的艺术家来说,您的作品都具有一种人文主义精神,关心社会议题,并试图与观众进行探讨。作为艺术家(知识分子),您怎样看待与大众建立对话?

A: 艺术家的社会价值以及与大众建立对话这件事情也的确是我不断思考,自我辩论的问题。一开始我觉得艺术家的表达如果过于个人的话何以对社会产生价值?但是自我辩论过后我的看法有改变,我觉得不是所有艺术家都一定要和大众建立对话。其实关注社会议题也是从关注自身个体经验出发的。至少我所关注的社会议题首先是从我个人的议题延展开的。这两个并不矛盾。只是有些个体经验能和更多的人产生共鸣,有些个体经验只有少数人有类似的感受或者思考。我个人认为有多少人共鸣并不是评价一个艺术作品价值的标准。事实上艺术的存在很大的意义就是在于让少数的声音,非主流的情感和观念被允许,被看见。文明的进步本身也是少数的声音不断被社会大众接受的过程。艺术家本人也是大众之一,只要艺术家是真诚的表达自我,表达就有价值。当然知识分子型的艺术家要有社会关怀,但是有社会关怀不意味着刻意要以大众最熟悉的方式去表达和传播。艺术家不是媒体人。即便媒体人,也很难预测什么内容什么形式突然爆红。除非艺术家本人或者某些作品志在大众的反馈。

Q:商业性和市场价值一直是艺术行业不可回避的话题,而这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艺术家的创作。近年来,文娱市场的大发展给艺术市场带来的巨大的冲击。在这种背景下,您觉得作为艺术家以及艺术行业应该怎样看待自身?

A:商业性和市场价值不是艺术行业特有的需要面临的问题,是今天每一个行业每一个人都在面临的问题。艺术行业从来也不可能脱离大的社会环境,哪怕在艺术的小圈子里创造一个替代性的流通环境,但是除了这个小圈子还是要被大的环境裹挟的。所以不能怪有些艺术家选择商业化、娱乐化。我们今天这个环境就是一个娱乐至死的消费主义的环境。

市场价值是价值的一种,自有它的逻辑,这个本身没什么可批判的。但是问题是,今天我们在无意识中让市场价值主宰了一切价值,市场价值之外的价值快失去合法性了,这个合法性是在人的意识中的,是价值观念里的。这个是每个人,包括艺术家要警惕的。我觉得今天说艺术还有所有人文学科甚至包括科学研究都在受文娱市场的影响甚至冲击,主要还是因为市场价值主宰一切这个价值观念决定的。艺术,人文社会科学,纯娱乐提供的本来是不一样的价值。本来就不应该放到一个池子里,也不应该用一种价值去衡量。艺术家和艺术从业者要发出这个声音。

其实越是在这个环境下,我个人认为艺术更不要主动成为资本的装饰品。哪怕从一个功利主义的角度说,当艺术成为资本的装饰而失去了扎实的立足于社会的位置的时候,一旦经济形势不好,首先要被砍掉的就是装饰品。可是现在的问题是艺术在今天的社会系统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我们好像并不清楚。今天的艺术还能像20世纪的艺术,作为当时社会意识的先锋和启蒙么?所以艺术不是只受文娱的冲击,也受科技的冲击,这个受我们社会工具理性主义的价值观决定。但是另一方面,我觉得艺术家和艺术行业要学会跳出自己这个小圈子去看自身。既不是一味地迎合,也不是僵化地拒绝,而是不断反思艺术行业在大的社会系统里是什么样的生态位,以及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艺术史的发展过程就是不断受新的思想和媒介影响的过程,也影响其他的领取。孤芳自赏或者自怨自艾只能让艺术行业越来越窄。每一个艺术家都在新的生态环境里去寻找自己的姿态和方式。这个事情本身就是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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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判我》,卑尔根St. Jakob 教堂,2021.10

Q:您一直在欧洲工作和学习,这次加入4C Gallery Panel会接触到更多来自大西洋彼岸的艺术表达。对于美国地区华裔艺术家的作品有什么期待?

A:美国的艺术生态和欧洲是非常不同的,主要是受不同的资助体系和市场环境的影响,还有艺术传统对于艺术观念的影响。尤其在美国西岸,文化上受密集的科技产业和好莱坞娱乐化表达的影响,和欧洲当代艺术的语言一定是不同的,华裔艺术家的语境就更加特别。当然这可能是我的刻板印象和误读。我当然期待看到新颖的表达,但是,只要是真诚的表达都值得期待。更期待和美国的华裔艺术家交流,向他们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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