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熟悉的近现代书画家中，朱屺瞻先生是我特别敬重的一位老前辈。我之所以敬重他，不仅因为他的画艺超绝，是闻名中外的一代巨擘;更因为他的慈和宽厚，待人处事以仁以德，是画坛公认的贤达长者。而他对艺术至诚至笃的敬业精神，以及忘物忘我、忘却荣辱毁誉的超然境界，则尤其令我向往和钦仰。屺老的画，浑厚拙朴、笔力千钧、气象磅礴，其实都以他的人格为底里。年轻时，他乐于乡帮建设，热心慈善事业;抗战时，他坚守节操，杜门潜修，将人品和画格，提升到一个新的层面。此后，他又经历了人生的一大转折，万贯家产一夜间化为乌有，一家蟄居于一角破旧窄小的过街楼里，楼下的喧闹和扰杂，与他安之若素的心态形成鲜明的对照。目前还能经常一遇的他的不少皇皇巨制，正是这一时期在这过街楼里创作的。晚年，屺老的画艺日益为世人所重，人们从他的作品中看到了时代的朝气，生命的顽强，力量和色彩的瑰奇，人性和自然的谐趣。他名播中外，如日中天，但他的虚静淡泊，谦逊勤奋，一如往昔，画品与人品，两相表里，同臻不朽。

　　和近代很多有志于改革中国画的画家一样，屺老年轻时学过油画，一度醉心于梵高、马蒂斯等西方印象派、野兽派绘画。晚年，他自觉或不自觉地在他的山水、花鸟画中参融他们的某些技法和创作精神，但由于植基于中国画传统甚深，大量的收藏使他晨夕与古贤对话;至老不废临摹令他出入古今，取法高远。加上他对新思想、新事物的关注和善学，又一生以“开生面”自律，所以能“拟古而不泥古，鉴洋而不见洋”，创独家新风，成一代大家。

　　屺老的画，虽奇而正，虽新而淳;虽苍而秀，虽拙而巧;虽简约而内含蕴藉，虽绚烂而终归平淡。读他的画，如与长者谈而无朽腐气，如与奇士谈而无浮嚣气，亲切而又清新，奇崛而不怪戾，所以常读常新，有余不尽。如今新人辈出，新潮迭起，确是艺坛喜事，但如都能像屺老一样，从蕴藉深厚处下功夫，则中国画的生命力从此就可不凋了。

　　屺老年逾百岁，犹能飞越重洋，登山涉水，讲学写生，举办画展，不只弘扬了中国文化精神，更弘扬了中国人的自强精神。百又二岁时，他臂病，数月不能亲笔砚，自叹一生苦事无过于此。后肿痛稍减，便在手颤笔僵、画不成形的情况下，每天以撇兰作为日课，练臂练气更练意志，终于雄风再现，画艺益进，所谓精诚所致，金石为开。这是屺老留给我们的又一启示。屺老于一九九六年四月二十日仙逝，享年一百零五岁，为古今画史之最。

作者：程十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