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壮先生白描写生集出版发行之前，我到清华大学他的家中，翻阅了厚厚五大本他历年积攒下的用狼毫叶筋笔画下的写生册页。

　　这五本册页，总计有一千余幅，全都画得一丝不苟且充满才情智慧。但这只是乃壮先生几十年来为收集素材旅行写生时留下的一小部分作品。乃壮先生的这些作品，可以说是速写性的。这当然是就欧洲传统素描对景写生而言;不过，乃壮先生的这些“速写”，却又绝不同于欧洲绘画传统中的即时性观察外物表象的记录。

　　习惯上，我们把欧洲绘画传统中的即时性观察外物表象的记录称之为“速写”。从文艺复兴时代开始，艺术大师们就把这种速写作为训练自己敏锐的观察能力、了解外物客观规律，收集创作素材、启迪艺术灵感的手段。乃壮先生早年在上海美专从师海粟大师以及从师于马徐维邦(马承镳)、陈振铎、顾坤伯等前辈之时，即已深受这种文化传统的陶染。嗣后，他入中央美院，在徐悲鸿、吴作人麾下习画，加深了他对写实传统的理解和认识，所以，几十年来，无论艺术潮流如何更迭，年青时代乃壮先生在自己心中铸就的艺术观念或曰信仰，是至始至今不曾动摇、改变的—他一直把师法造化做为艺术创作的源泉。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乃壮先生毕竟出身于江南书香世家，他自小就生活在浓郁的中华文化氛围之中，所以，我们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铬印就不能不深深地遗存于他的潜意识之中。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1953年，在中央美院毕业，进入清华大学建筑学院任教以后，他又来到母校，拜国画大师李苦禅先生为师，从苦禅先生那里汲取中华绘画文化的精华，并从而使他酿就了自己独特的艺术观念和对艺术技法的独特理解。

　　乃壮先生是幸运的：刘海粟、徐悲鸿、吴作人、李苦禅等人，都是极忠诚于艺术、极有文化教养、极有才气且极开明的人士，他们教会他师师心不师师之迹，他们教会了他融通古今中外一切艺术文化遗产而不失自己独创的个人风貌。所以，我们从乃壮先生自己遴选出的这本白描写生集中，可以看到他面对自然大化，既能用欧洲绘画传统中科学分析的眼光观察外物，又能以中国人特有的心灵去表达他的审美感受、抒发他的思想和情感—在我看来，乃壮先生的这本白描写生集，值得仔细品味，值得仔细把玩，值得我们去认真思考。

　　乃壮先生的白描写生，确实不同于欧洲绘画传统中的即时性观察外物表象的记录。乃壮先生没有浮光掠影地摄影式地照抄外物表象，他也没有让自己局限在在60度视野中去表现自然景境，他的写生过程，事实上可以看作是对知觉体验→精神生发的一种行为过程，所以，他的白描写生，就总能蕴含强烈的人文气息，给人以如饮醇酿的美感。几十年来，他游川藏云贵、下三峡潇湘、赴江淮闽赣，每到一处，每对一佳景胜境，他总要长久地留连于那峰峦溪泉、丛林野卉之中，寻找那与他通情之处，捕捉那震撼他心灵的东西，然后，他从容落墨，从整体布局开始，一笔一笔地，悠悠哉、兴致勃勃地，从整体到局部，再从局部到整体地，把他的心理感受，把他对自然外物客观规律的分析与研究整合成尽精微、致广大的图象。

　　所以，乃壮先生的白描写生，往往是一幅具有独立审美价值的图画，又往往是于将来极有用处的可以进行再创作的原始素材。从这本写生集中，可以看到，他喜欢画泉石林木交辉的景观，也喜欢画那江流中的航船，还喜欢画那亭阁楼台乃至农舍茅屋。其实，就是在他所喜好的选材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他的写生，实际上有他对中西文化如何交融的解读意图—他是把自然大化当作一本打开的书，去分析自然物象的体面、结构、比例关系和运动规律。同时，他也是在把自然大化当作一本打开的书，去研究中国古典绘学思想是如何成为我们民族文化传统中的重要组成部分的—这实际上正是海粟大师与悲鸿大师未竟的心愿。所以，仅此而论，我们也可以看出由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这本乃壮先生的白描写生集，其价值与意义是不可等闲视之的。

　　乃壮先生，是当代卓有成就的美术家，早年于西洋素描油画方面有过长期艺术实践。以后，他秉承师志，致力于中西艺术融合的实验研究，他的研究成果，曾有郁风、黄苗子以及王学仲等先生做过专题介绍;今天，乃壮先生的白描写生首次结集出版，由我作序，我是诚惶诚恐的;然而，乃壮先生历来喜欢奖掖后进，不弃我之浅薄，故遵清华大学出版社友人之嘱，略述如上，以期引发当代学人更大的研读兴趣。

　　1995年3月于京华会元堂

作者：傅京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