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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绘画品评中的逸品意识
东晋·顾恺之《论画》应该是最早的绘画品评文献[1],但只有片言只语,没做系统归纳。在中国绘画批评史上真正开始品评的是谢赫《古画品録》,其中所品评之画家,以陆杲为最晚。据《梁书》卷二十六所载,陆杲“中大通元年,加特进,中正如故,四年卒。”[2]又谢赫评陆杲有“传于后者,殆不盈握”之句,可知《古画品録》成书当在梁中大通四年(532年)之后,亦即齐梁时代,从时出现的锺嵘《诗品》,柳恽之《棋品》,庾肩吾《书品》等来看,似乎是一种体裁。严善錞先生认为《书品》是最早使用品第的方式来评论艺术著作[3]大多数学者都认为这样的品评方式是受三国·魏刘邵的《人物志》和魏晋之际流行的“九品中正制”的人物鉴识之风的影响。[4]
最早把书法分品的是南朝梁庾肩吾(487-551)。他著有《书品》一卷,把自汉至梁的著名书法家一百二十三人分为上之上、中之中、上之下……等一共九品。到了唐代,李嗣真(?-696)著有《书后品》,其中论述到他还曾写过一部《画评》[5],有四人被列为“逸品”。这是现所能搜集到的资料中最早提出“逸品”这个概念的。[6]他在评论“逸品”的张芝(章草)、钟繇(正书)、王羲之(三体及飞白)、王献之(草、行书)中说:
右四贤之迹,扬庭效伎,策勋底绩,神合契匠,冥运天矩,皆可称旷代绝作,而钟、张则筋骨有条,肤肉未赡,逸少则加减太过,朱粉无设,同夫披云睹日,芙蓉出水,求其盛美,难以备诸。然伯英章草似春虹饮涧,落霞浮漓,……元常正录,如郊庙既陈,俎豆斯在;……右军正体,如阴阳四时,寒暑调畅,……子敬草书,逸气过父,如丹穴风舞,清泉龙跃,倏忽变化,莫知所成……
赞曰:仓颉造书,鬼哭天廪;史籀湮灭,陈仓籍甚;秦相刻铭,烂若
舒锦,钟、张、羲、献,超然逸品。[7]
在这里,李嗣真是将逸品超出九品之上而论的。基本上是在谈论书法的感受,就书论书,不牵涉到人品与文化修养。有超绝的意思[8]。这种理解与《梁书·武帝记》中“六艺备闲,棋登逸品”和皎然《诗式》中的“逸格”的含义大致相同。[9]
继谢赫《古画品录》把二十七位画家分成六品后,到唐代,张怀瓘在他的《画断》中则把画家分成“神”、“妙”、“能”三品[10],这和他在《书断》中把书法家分成“神”、“妙”、“能”三品是一致的。
在绘画批评史上第一次以“逸品”论画的是朱景玄[11],他在《唐朝名画录》中认为“张怀瓘《画品断》、神、妙、能三品,定其等格,上中下又分为三;其格外有不拘常法,又有逸品,以表其优劣也。”[12]他认为这些不拘常法的逸品画家有三人:王墨、李灵省、张志和。
关于这三人的记载之张志和:
《历代名画记》中记载:‘张志和字子同,会嵇人,性高迈不拘检,自称烟波钓徒,著玄真子十卷,书迹狂逸,自为渔歌便画之,甚有逸思。’[13]
又有颜真卿为其做的碑録:
性好画山水,皆因酒酣乘兴。击鼓吹笛。或闭目,或背面,舞笔飞墨,应节而成。大历九年秋八月。讯真卿於湖州,前御史李崿以缣账请焉。俄挥氵丽,横抪而纤纩霏拂,乱枪而攒毫雷弛。须臾之间,千变万化。蓬壶髣髴而隐见,天水微茫而昭合。观者如堵,轰烈愕贻。[14]
据《历代名画记》记载王墨:
王墨,师项客,风颠酒狂,画松石山水,虽乏高奇,流俗亦好。醉后以头髻取墨,抵于绢画。[15]
《宣和画谱》记载:
王洽,不知何许人,善能浓墨成画,时人皆号为王泼墨,性嗜酒疏逸,多放傲于江湖间,每欲作图画之时,必待沈酣之后,解衣盤礴,吟啸鼓跃,先以墨浓图障之上。乃因似其形象或为山或为石或为林或为泉者,自然天成,倏若造化。已而云霞卷舒,烟雨惨淡。不见其墨污之迹,非画史之笔墨所能到也。宋白喜题品,尝题洽所画山水诗,其首章云:叠山献層峦泼开,细情高兴互相催。此则知洽泼墨之画为臻妙也。[16]
大多数学者都认为王墨与王洽是同一个人。[17]从两则记载来看确实很相似,李灵省的资料无法找到。《唐朝名画録》中的记载这三人为:
王墨者不知何许人,亦不知其名,善泼墨画山水,时人故谓之王墨。多游江湖间,常画山水、松石、杂树。性多疏野,好酒,凡欲画图幛,先饮,醺酣之后,即以墨泼。或笑或吟,脚蹙手抹。或挥或扫,或淡或浓,随其形状,为山为石,为云为水……
李灵省落托不拘检,长爱画山水。每图一幛,非其所欲,不即强为也。但以酒生思,傲然自得,不知王公之尊重。若画山水、竹树,皆一点一抹,便得其家,物势皆出自然……
张志和或号日烟波子,常渔钓于洞庭湖。初颜鲁公典吴兴,知其高节,以渔歌五首赠之。张乃为卷轴,随句赋象,人物、舟船、鸟兽、烟波、风月,皆依其文,曲尽其妙,为世之雅律,深得其态。此三人非画之本法,故目这为逸品,盖古末之有也,故书之。[18]
朱景玄所论的逸品与李嗣真的不同是:他并不光是论画,而是将其行为、生活、人品和绘画综合起来论述。而且这三个人的行为、生活、人品都和魏晋时代的隐士非常相似。逸品的确立给文人画发展奠定了一个不可动摇的基准;即用人品去评论画,而不仅仅是以画论画,在这一点上,朱景玄的逸品论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在中国绘画批评史上,开始具有两种不同的标准:以画品画和以人品画。
宋初,黄休复在《益州名画录》中,与朱景玄同样提出了以“逸、神、妙、能”的四格论画标准观点,所不同的是,他将逸格移置于神格之前,并将四格作了充分的论述:
一、画之逸格,最难其俦,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笔简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故目之曰逸格尔。
二、大凡画艺,应物象形,其天机迥高,思与神合,创意立体,妙合化权,非谓开橱已走,拔壁而飞,故目之曰神格尔。
三、画之于人,各有本情,笔精墨妙,不知所然,若投刃于解牛,类运斤于斫鼻,自心付手,曲尽玄微,故目之曰妙格尔。
四、画有性周动植,学侔天功,乃至结岳融川,潜鳞翔羽,形象生动者,故目之曰能格尔。[19]
朱景玄认为逸品有其特独性,比较难以归类,故另僻一条。而黄休复却认为逸品不仅具有特独性,并且是绘画中“最难其俦”、“莫可楷模”的自然境界,是高于神品的具有精神性的更高审美境界。朱景玄和黄休复在描述神、妙、能画家的时候都没涉及品性及身份。而在描述逸品时不但描述了画家的品性及身份,并且渗入了很强的精神性因素。可见,他们两人是将魏晋时代人物品评之风引入画品之中,一定程度上丰富和形成了中国绘画的批评特色。并且为以后的士夫画、文人画的理论提供了具有精神意义的价值学说。
在中国艺术批评史上,除了论画,还有以逸品论印,情况很相似,陈鍊《秋水园印说》:“闻之印之佳有三品;神、妙、能。轻重得法中之法,屈伸得神中之神,笔未到而意到,形未存而神存,即之神品也……惟胸中有书,眼底无物,笔墨间另有一种别致,是为逸品,此则存乎其人,非动人所能致也。故昔人以逸品置神品之上。”[20]我们现在无法考证陈鍊是受朱景玄的影响,还是本身得出这样的结论。但对逸品的理解都有其一致性,并且都提倡以文化修养的高底来衡量艺术的高低,这是非常有意义的。
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也在神之前面加了一个“自然”,认为“自然”为上品之上,这“自然”和“逸品”是相同还是不同?让我们来看一下他的原话:
夫画物特忌形貌,采章历历具足,甚谨甚细,而外露巧密,所以不患不了,而患于了,既如其了,亦何必了,此非不了也。若不识其了,是真不了也。夫失于自然而后神,失于神而后妙,失于妙而后精。精之为病也,而成精细,自然者为上品之上,神者为上品之中,妙者为上品之下,精者为中品之上,精而细者为中品之中。[21]
黄休复认为的“逸品”已经包含了“自然”,他在评论逸品时有一条是“得之自然”,而张彦远的“自然”之含义在古代应该怎么解释。可能已无法探究。现代人对“自然”的理解;一是大自然,二是人的自然本性。但在先秦思想史上,“自然”是作为与“人为”相对立的一对范畴。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从老子的认识来看,自然是一个非常抽象的概念,具有本体论的意义,显然,这里所指的“自然”是与“无为”相通的。我们是不是能理解成为不做作,自然而然。按自然的本来面貌或规律呈现。从这样来看,黄休复对逸品的理解要比张彦远阔广的多,所以,晚明的王世贞就对此提出置疑:“愚窃谓彦远之论大约好奇,未甚循理。夫画至于神而能事尽矣,岂有不自然者之乎,若有毫毛不自然则非神矣。至于逸品自应置三品之外,岂可谓神品之表,但不当于妙能议优劣耳。”[22]作为一种流派的出现,在理论上给予框定,开始确实会引出很多争议,这是可以理解的。张彦远与黄休复恐怕都是对该流派的理解相同,而用词不同。在此以后,大家一致都确认“逸品”与“神品”是绘画中最高的级别,其争论始终在这两者谁高谁低这一点上展开的。
到了宋代,大家对“逸品”出现了争议;主要是宋徽宗“专尚法度”更重神品。北宋末,宣和年间宫廷编写的画谱,仍是按照“神”第一,“逸”第二,“妙”第三,“能”第四的格序排列。“至徽宗皇帝专尚法度,乃以神、逸、妙、能为次”因为宋徽宗所赏识的黄筌派所追求的“妙在赋色,用笔新细”(沈括评语)的法度与逸品的艺术风格相对立,所以为了维护宫廷画风,将“逸”降至第二位,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从宋代的画论文章来看,注重“逸”的思潮在文人中很盛;宋康与之撰《记隐士画壁》就为一例:
毕少董言:国初修老庙,庙有吴道子画壁,老杜所谓:‘冕旒俱秀发,旌旆尽飞扬’者也。官以其壁募人买,有隐士亦妙手也,以三百千得之。於是闭门不出者三年,乃以车载壁,沉之洛河。庙亦落成矣,壁当再画。郡以请隐士,隐士弗辞。有老画工夤缘以至者,众议推当画东壁。隐士以让画工,画工勿敢当,让者再,议者三,隐士遂就东壁画天地。隐士初落笔作前驱二人,工就视之,不语而去。工亦画前驱二人,隐士往观,亦不语而返。於是各解衣磐礴,惨淡经营,不复相顾。及成功来观,其初有不相许之色,渐观其次,迤逦咨嗟击节,及见辇中一人,工愧骇下拜曰:‘先生之才不当与某为辈’。於是焚作具,不复敢言画矣。或问之,工曰:‘前驱贱役也,骨相当瞋日怒髯,可比驺驭;近侍清贵也,骨相当清奇宠秀,可比台阁;至於辇中人则帝王也,骨相当龙姿日表,可比至尊。今先生前驱,乃作清奇宠秀,某窃谓贱隶若此,则何足以作近侍?近侍纵可强力少加,则何以作辇中之人也?若贵贱之状一等,则不足以为画矣。今观先生所画前驱,乃吾近侍也。所画近侍,乃吾辇中人也。洎观辇中之人,其神宇骨相,盖吾平生未尝见者,古图画中,亦未之见,此所以使吾惭愧骇伏’。隐士曰:‘此画天上人,非人间人也。尔所画,怒目虬髯,则人间人耳。人间人则面目气象皆麈俗。虽尔艺与其他工不同,要之但能作人间人耳’。工往自毁其壁,以家资偿之,请隐士毕其事。少董曰:‘予评隐士之画,如韩退之作海神祠记。盖劈头便言海之为物,於人间为至大,使他人如此,则后必无可继者。而退之之文累千言,所言浩翰充溢,盖力竭而不穷,文竭而不困,至於夺天巧而破鬼胆,笔势犹未得已。世之作文者,孰能若是?故於论隐士之画也,亦云然’。[23]
这个故事说明了几点:一、画工与隐士所画的品格不同,画工有尘俗气,隐士之画无尘俗气,在人格上隐士高于画工;二、画工所画的是人间所有,隐士所画的是人间没有,是将精神深处所追求的形象呈现出来了;三、画工有自知之明:“自毁其壁,以家资偿之,请隐士毕其事!对隐士的能力非常推崇。
同样有这样想法的是邓椿,他在《画继》序当中说,他十分赞同郭若虚的观点:
若虚虽不加品第而其论气韵生动,以为非师可传,多是轩冕才贤,岩穴上士,高雅之情之所寄也。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不尔,虽竭巧思,止同众工之事,虽曰画而非画。嗟夫!自昔妙悟精能,取重于世者,必恺之、探微、摩诘、道子等辈,彼庸工俗隶,车载斗量,何敢望其青云后尘耶。或谓若虚之论为太过,吾不信也,故今于类特立轩冕岩穴二门,以寓微意焉,鉴裁明当者,须一肯首。[24]
毛晋在《画继》跋中也说:“郭若虚论画,专重轩冕岩穴二途,极中肯綮……邓公寿作画继,更扩其旨。”[25]邓椿认为:只有那些“轩冕才贤、隐逸之士,才有可能具有脱俗之韵,才能画出为天地传神之画。
又有刘学箕撰《方是闲居士稿论画》中说:
侔揣万类,挥翰染素,虽画家一艺,然眸子无鉴裁之精,心胸有尘俗之气,纵极工妙,而鄙野村陋,不逃明眼。是徒穷思尽心,适足以资世之话靶,不若不画之为愈。[26]
这儿无论康与之、郭若虚、邓椿、刘学箕所宣扬的都是首先必须提高学识心境,成为高人逸士,才能画出”逸品“,而且这一些理论,又均是针对当时的宫廷画家所提倡”神品“的画风而提出的。邓椿在《画继》的《论远》一节中,更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自昔鉴赏家分品有三:曰神、曰妙、曰能,独唐朱景真撰唐贤画录,三品之外,更增逸品。其后黄休复作《益州名画记》,仍以逸为先,而神妙能次之。景真虽云:“逸格不拘常法,用表贤愚。”然逸之高,岂得附于三品之末?未若休复首推之为当也。至徽宗皇帝专尚法度,乃以神逸妙能为次。[27]
他认为从徽宗身上,看出“法度”与“逸”是矛盾的,觉得“逸”应“首推之为当也”。他仍将孙位定位在逸品的顶端,但对那些任意狂放的荒率之作,也表示不满:
“画之逸格,至孙位极矣。后人往往溢为狂肆,石恪、孙太古犹之可也,然未免乎粗鄙;至贯休,云子辈,则又无所忌惮者也。意欲高而未尝不卑,实斯人之徒欤。”[28]
“始知真放本精微,不比狂华生客慧;当其下笔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29]
从这些论点来看,邓椿非常推崇“逸品”,但对“逸品”所引起的荒率之作又是他所担心的。
在宋代,苏轼毫无疑问在文人中间具有一定的影响力的。他在“凤翔八观”之一的《王维吴道子画》一诗中说:
何处访吴画?善门与开元。
开元有东塔,摩诘留手痕。
吾观画品中,莫如二子尊。
道子实雄放,浩如海波翻。
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
亭亭双林间,彩晕扶桑瞰。
中有至人谈寂灭,悟者悲涕逸者手自扪。
蛮君鬼伯千万万,相排竞进头如鼋。
摩诘本诗老,佩芷袭芳荪。
今观此壁画,亦若其诗清且敦。
祗园弟子尽鹤骨,心如死灰不复温。
门前两丛竹,雪节贯霜根。
交柯乱叶动无数,一一皆可寻其源。
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
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
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闲言。[30]
苏轼在观赏王维与吴道子画时,作了分析比较,最后他认为吴道子“犹以画工论”,而王维“得之于象外”“敛衽无闲言”。他认为王维的画高于吴道子,而吴道子画论中被认为是“神品”的代表人物,王维则被认为是“逸品”倾向的人物。董其昌曾有“文人画自王右丞始”之说。
作者:杜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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