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卡有个睿智的箴言：“我们实际上居住在一个奇异的怪圈中，它的圆心无处不在，而圆周却无处可寻。”

　　今天，在迅速变化的世界中，生活与发展的前景如同浓密、昏暗、凌乱的密林，变得不可预测和难以把握。我们在消费社会中所面临的一个基本困境，就是谁也无法选择这个社会，无论我们喜欢与否，我们都要在这个消费社会中生活。每个人在身在旅途，无人过问我们的感受，无人关心我们的目的地。

　　四位毕业中央美术学院的画家，却将他们的目光投向我们的心灵，关注我们的灵魂。作为物质社会的消费者，他们与我们一样，凡胎肉身，欲望俱在。但作为精神世界的漫游者，他们更关注现时代人们的生命状态，以不同的方式表达了某种人类共同的心声。

　　施本铭一直关注于人的精神世界，他通过肖像和人体的方式来表现。在施本铭的早期作品中，人物的心里体验与表现一直是他所关注的对象。通过对梦幻境界的想象性描述，施本铭像著名的西班牙画家戈雅一样，解释了现代人的内在精神困境以及他们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所感觉到的莫名的恐慌。在《天津活动》这一肖像系列里，他将一系列个体形象的面部放大推到我们的面前，就如同我们正在观看远处的一位和我们并不相干的城市的市民，被施本铭抓住，突然推到我们的面前，像监狱里的囚犯一样，不得不与镜头直面相对，这种标准像使人的一切无可逃遁。面对这样近距离的标准像，我们越是细细地打量越是感到陌生。施本铭将数量众多的平民肖像组合成一幅巨大的集锦式画面，展示在我们的面前，再一次提醒我们关注那些普通的民众，意识到他们与我们并处于同一个时代，同一个生活空间。

　　而在施本铭以人体作为表现媒介的大幅作品中，我们再一次看到了他对于现代人的解剖，也包括对自己的冷静观察。作为一个到良好学院训练的艺术家，施本铭并没有满足于表现自己的人体艺术技巧。而是通过人体的动态与神态，反映出现代人在消费社会所遇到的困境。施本铭将自己的裸体置于画面之中，揭示出这个困境既是他个人的，也是人类整体的。通过对历史上著名的美术史作品法国画家马奈的[奥林匹亚]的图像戏拟，施本铭揭示了神圣与世俗、崇高和欲望的结合。预期说手持红酒杯的女人在展示她的消费，不如说，她再展示一种对消费的诱惑。沙发上的两个桃子和展开的书籍，也许暗示了精神与性的消费。但在另一幅作品中，为奇异的强光突然照亮闭目女性用腿跨过打开的世界美术史画册，而在画册上放置的人头骨、隐入黑重背景的灰色沙发，都隐晦地暗示了生命的短暂以及修饰过的指甲、网眼长袜、散落的红酒瓶，手中的香烟，都暗示了一种并不昂扬健康的生活方式。

　　 而在施本铭相近而又非常不同的画家石良，也是讲他的目光留在了城市生活中的下层民众。在这样一个充满现代感的时代，艺术家用这样古典的写实方式表现了普通人的精神状态，他们的心理压力，通过某种戏剧性的行为艺术方式得以表现，这确实是写实主义绘画在当代的变异，是一种让我们感到某种无所适从的不和谐的表现方式。与施本铭有多不同的，石良作品中的人物，更加不像是从生活中直接撷取过来的，倒很像石良去精神病院所抓拍下来的，或是他的朋友为他所做的模特。无论哪种方式，我们都无从判断这个被缚人物的内心状态，他是出于一种极度的痛苦，还是一种有预谋的表情陈列。他脚下的各种证件与证书，表明了现代社会特别是我们的社会对于身份的重视，而青年一代将自己的生命都消耗在那些无处不在的社会对各种证书的消费需求之中。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一系列作品中，石良只用一个人物的不同动作就表现了众多现代人的精神困境。以人物的连续性的行为的记录方式，反映了人类处在生存困境中的荒诞。由此，我们可以对石良保持期待，他也许会像晚年的英国画家弗洛伊德那样，通过某种日常生活情境的再现，揭示出典型性的现代人的生存状态，以写实性的手法和超写实的构图，达到了一种具有精神分析深度的心理表现。如果说到对现代人的精神状态的表现，夏小万早在1980年代就已经通过强烈的表现主义方式进行了探讨，从从而使他成为中国当代艺术发展历程中非常重要的一位艺术家。夏小万从来没有为是时尚和潮流而牵引，心态平和，不为艺术界对他的评价而波动。在他的作品中处在生存困境中的人类，因为痛苦和无助而发生了生物状态上的变异，他们在蒙克绘画中那种外星人的奇特面容。夏小万虽然具有坚实的学院写实人物的造型能力，但他却有着一般画家所不具有的心理剖析的冷静与胆略。在他后来的有关人物头像的玻璃装置艺术中，他将现代人的头像，以古典的素描方式，一层层地描绘在玻璃上，通过灯光的照射，这些重叠的玻璃从不同的角度呈现了现代医学CT扫描《X射线断层成像》的效果。这不仅是夏小万对于传统艺术中素描的理解，也是他对于素描的结构，与蔡国强的装置艺术《写生》{蔡在一间大房间里，让一个人骑在马上，支起画架，表现了学院画室中的写生景象}相似，具有艺术方法论上的重要意义。可惜的是这些优秀的作品过于沉重，在当代艺术展中露面不多，从而知道的人太少。在夏小万的近期作品中，他似乎又回到早期对于人物的表现，所不同的是，他早起绘画中的人物，似乎在宇宙中漂移的太久，收到强烈的引力作用，已经分裂并且转换成为如同陨石般的奇异形态，在空间中漂浮。这种无序的漂浮。这种无序的漂浮与变形，深刻地反映了现代人心理状态。夏小万的作品，连结了人类起源的早期想象和有关人类未来的不祥预测人类发展状态的坚硬界石。

　　现在我们要转入对尹朝阳的艺术的探讨。作为中央美术学院毕业的青年画家，他与前面三位同样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的画家不同，就在于他是当今画坛上引人注目的新生代画家的代表，正处于“走红”期。虽然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后有过一段沉闷不彰的潜伏期，但尹朝阳很快就如同坚硬的锥子，穿过时尚的帷布而崭露头角。与现今画坛哈桑流行明星有多不同，尹朝阳对于艺术语言，特别对于油画语言，保持了一种职业化的敏感，对于艺术史上重要画家，保持了一种虔诚的心态。虽然尹朝阳的早期作品与其他青年画家一样，表现了现代社会的批判性反思，对于主流文化权威的挑战，他的作品以“新锐的目光”反映了社会边缘青年的愤怒与文化反叛。但是和1985年代的新潮美术家不同，尹朝阳从来没有因为自己作品的社会批判性而放弃对于作品艺术品质的关注。他没有使自己的作品成为某种概念的载体，以平面化的涂抹简单地表现某种固定图像，以符号化的方式批量生产具有政治波普意味的外销画商品，这使他在70后一代画家中十分突出。我见过他以旋转的厚重笔触所描绘的具有抽象意味的作品，那时正是他的作品非常受到市场追捧的畅销时刻，他能不为所动，从自己的感受出发，追求新的艺术探索，是难能可贵的。尹朝阳的近期作品显示了他对于西方艺术史从一个画家的角度切入的独特理解，我们可以从中看到德国表现主义的影响，也可以看到德库宁式的激情。这些落裸体的人物，沉溺于情欲之中，反映了生命、爱欲、死亡这些人类永恒的命运。尹朝阳以这些反映人类普遍人性的作品，与时下以消费政治符号和商业形象为主的流行潮流区分开来。从自我中心的青春期自恋中走出，关注更为深刻的人类生存状态。他没有简单地回到上个世纪60年代以来的宏大叙事，而是通过复杂重叠的笔触，反映了当代生活所给予他的复杂紊乱的心理感受，其中的肉欲气息和血色流淌，生动地点明了他的画题[失乐园]，人们在获得前所未有的丰富物质的同时，正在失去许多他们的宁静生活所必须的传统价值。这正是尹朝阳作品中存在的矛盾与张力所在。

　　上述四位艺术家虽然先后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并且与中央美术学院还保持者某些联系，但他们所关注的问题，已经远远超出当年学院所教授给他们的东西。在我看来，他们共同保持了对当代社会人的生存状态与精神心理的强烈关注。并且运用他们的人文教育背景，鲜明地表达对现代社会的精神反思。他们的创作给予我们的启示也许可以从不同方面加以阐述，但我们可以从中认识到一个朴素的观点，这就是艺术中的手法技巧，并不存在先进落后之分，写实性的绘画并不过时，重要的是画家对时代的感受认识以及他所选择并且努力创新的所在，这一点不会因为时代的剧变而消失。这些画家也许并不时尚，但他们关注的是时代潮流泡沫下的深层潜流，正是这这里，我们有可能触及到社会变迁带给我们的灵魂的冲击。

作者：殷双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