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50岁之后已拒绝山水订货，和自己对山水的格外宝重的情况，因此，1925年和1932年两套山水十二条屏都属齐白石送朋友的特别大礼。既然都是性质相似、内容相近、形式相同的作品，两者间应有其相似处才对。加之齐白石作画又有留画稿的习惯，这种大型复杂数量又多的条屏也当留有画稿才是。两者比对，还真是姊妹篇。

　　同赏齐白石四季山水十二条屏之三

　　1932年 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藏

　　清风万里

　　岱庙图

　　借山吟馆图

　　绿天野屋

　　荷亭清暑

　　斜阳水渚

　　飞鸟暮归

　　一白高天下

　　木叶泉声

　　梦游渝城

　　北京保利公司准备拍卖的齐白石山水十二条屏估价10亿元到15亿元，这消息吸引了众多关注。长于花鸟鱼虫的齐白石对山水本来着笔不多，而以十二条屏方式所作的山水画就更少。加上这么高的估价，更是把这山水十二条屏炒到中国画拍卖前所未有的火热程度。

　　查寻齐白石一生的山水十二条屏创作，一共有3次。第一次是齐白石37岁时，那时他还跟随恩师胡沁园习画，在湖南湘潭一带有些小画名。江西某盐商游了南岳衡山之后赞叹不绝，希望有人能画一幅《南岳全图》。齐白石应征成功，用中国画多条屏组画的隆重方式，给这位盐商画了六尺中堂十二条屏《南岳全图》，颇为满意的盐商为此付了320两银子。齐白石用这笔钱马上典租了一大套院子，即后称作“借山馆”的院子。“借山”也是后来齐白石著名的《借山图卷》山水画系列创作的来由。但这十二条屏或许因为是齐白石早年作品，一则时间太久，二则名气不大未被宝重，至今已不知去向。

　　第二套十二条屏是齐白石1925年送给北京名医陈子林的贺寿礼。齐白石在1925年得了一场大病，自称当时“七昼夜人事不知，只剩下一口游气，在鼻子里微微地进出。等到苏醒过来，同瘫痪似的，满身无力，躺在床上，足足养息了一个多月，才能起坐”。此病甚至让齐白石想到死期不远。这十二条屏的隆重大礼，或许就是筹谢这位名医救命之恩的。齐白石1919年开始他著名的“衰年变法”，到1922年，陈师曾、齐白石与北京一批画家的日本东京展上，齐白石绘画大走其红，一幅画已由变法前北京市场上2个大洋升至200个大洋。有齐诗为证：“曾点胭脂作杏花，百金尺纸众争夸。平生羞杀传名姓，海国都知老画家。”所以1925年对齐白石来说，是其创作的成熟期。齐白石用山水十二条屏的方式来为陈子林医生贺寿，已是极为隆重的方式了。所以当1932年，齐白石要向长期买他的印章和绘画且有较深友情的知己，时任四川盐运使、四十四军军长，后来的四川省省主席王瓒绪表达深切的感激之情时，送给王赞绪的也是一套十二条屏《四季山水屏》，此为第三套。王瓒绪是员有相当文化水准的儒将，也长于书法绘画，还是重庆最著名的学校之一巴蜀学校(包括中小学)的创办者，加之两人间既有经济上的往来，又有多年艺术和情感上的交谊，所以齐白石所送这套山水屏也应当是相当隆重的大礼了。

　　考虑到齐白石50岁之后已拒绝山水订货，和自己对山水的格外宝重的情况，因此，1925年和1932年两套山水十二条屏都属齐白石送朋友的特别大礼。既然都是性质相似、内容相近、形式相同的作品，两者间应有其相似处才对。加之齐白石作画又有留画稿的习惯，这种大型复杂数量又多的条屏也当留有画稿才是。两者比对，还真是姊妹篇，不仅两套画之画稿不少直接来自齐白石最得意的《借山图》山水系列，而且，总的来看，1925年的十二条屏可以看成是底本(本文中简称前本)，1932年的则是在此基础上的改进本(简称后本)。

　　我们可一一比较。两套条屏中前本第二幅之《石岩双影》和后本之《月圆石寿》构图造型立意几乎一样。前本两岩皆直，岩下树丛浓黑一团，岩间月亮先画出纯圆之边线再行涂染，留出一圈不无生硬的硬边轮廓。前本这些缺点，后本通通予以改进。后本一左一右两块巨石已变成一斜一直、一浓一淡，山岩中间之圆月虽亦先勾后染，但勾线浅淡，轮廓不生硬。有种随意留白朦胧虚幻之感，意味幽深。为破两石皆直，岩下横形浓墨树团已一分为三，远远近近，浓浓淡淡。

　　前本第十一幅《红树白泉》画幅重心在上面一片红树，一二屋宇，一抹溪涧从上部弯曲流过独自向下。形成上重下轻、上密下疏的不和谐结构。齐白石把所有的题款全压在下半幅亦难弥补。且溪泉在画幅上方一个大转弯也显别扭。在后本的《木叶泉声》中，齐白石重新大胆布局，舍掉前本集中于上部的树林屋宇，让溪水从画幅正中直直作突兀穿插，形成犯忌的中剖式结构，再以浓重的“木叶”在正中的溪流边，或左或右，随意生发一一点定，以变幻多样的“木叶”破了正中溪流之板刻，再加右边边款，可谓造险破险，化腐朽为神奇。此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结构构思，正是齐白石山水画特别在意出新出奇、一反前人窠臼的观念之使然。

　　在前本《山中春雨》图中，齐白石在画中连画三大块面积、墨色浓度相似的云山和树丛。用如此浓重的水墨和豪放的用笔画米点山水当然也是齐的创造，但三大块浓重的墨团在画中显得有些拥塞，尤其是中间右边一块云山在画面中更显蛇足之弊。故在后本之《雨后云山》图中，同样为雨中云山，但米点的远山已缩小了面积，下面的树丛不仅减少了墨色的浓度，增加了墨色的层次，且缩小了树丛的大小。前本中部的云山被取消，变成较为通透疏淡的河面和有些屋舍的坡岸。整个画面当然变得空灵雅致起来。

　　在前本的《板塘荷香》中，画面下部是一片荷塘中呈丁字安排的两座塘上小屋，中部是一塘荷花，荷叶片片，而画面上部荷塘之上还有板桥和远山。而后本的《荷塘清暑》图，齐白石只画有一座塘上小屋。空旷的小屋内桌子茶杯俱在，启人遐思。中部的荷塘占了全都画面，远处的板桥远山则全部取消。画面简洁单纯，诗意盎然。再仔细比对，前本之荷，片片荷叶大同小异，浓淡变化也不大，显得板滞一些。而后本荷叶则随意点定，浓浓淡淡，自然而然。两画相较，齐白石的修改思路和改后效果也就可以一目了然了。

　　前本中第五幅的《远岸余霞》图。远岸余霞仅几抹红色一片树林，中间为江水，近处两方形巨石。而后本为《夕阳水渚》图。前本平抹之一片红变为江上浑圆的红色落日，近景的两方形巨石变为江边水渚，礁石上的水鸟或立或卧，或游戏于水中，一水中之鸟甚至啄有一鱼，生意盎然。后本之煌煌落日加上江渚水鸟，显然较之前本余霞巨石更生动活泼，更富诗情画意。以前后本江水之水纹相较，持艺之高低更为清楚。前本之水纹用线缺乏虚实浓淡上的变化，满密的变化不大的波纹用线画满江面，而为了破此平平效果而再添上的几处重墨用线反倒画蛇添足。而后本用线为了突出夕阳江渚的主要意象，用线主要在淡墨上变化，大实大虚，至有留白，淡墨基调上又再分浓淡变化，一气呵成，酣畅淋漓。

　　再看几组与江景相关的画幅。在前本中有第三幅《板塘孤帆》和第九幅《烟深帆影》。前幅以简洁为特色，河面全然留白，只有用笔用墨均极简的几棵树，几座山，一只风帆。后幅亦极简，浓墨点垛而成之远山，几片风帆，加上一片淡墨染就的烟云浓雾弥漫的江面……虽然就创意而言，两画皆各具其妙，前画以半边板桥入画，后画以江雾入图，风帆半截，都非常景。但就这两幅江景图而言，由于或者留白、或者渲染，不仅笔意颇受影响，而且大面积的虚空，有景物的地方又画得过于简单，尤其是后幅，画面已有单调之嫌。相比后本中的江景，高下之别判然分明。以江景图论，与上述两幅江景图可资比较的后本中有《清风万里》与《飞鸟暮归》图。《清风万里》图也有坡岸、风帆、河流、树林，与上述《板桥孤帆》颇有相似。然此幅中江面勾勒之墨线，已是浓浓淡淡，大虚大实，节奏分明，畅快淋漓。下面的树林也一改《板桥孤帆》树林画法之单调，在成片的树林中分出了浓淡与虚实，树木的结构也更丰富。《飞鸟暮归》一幅就更精彩了。这幅河面虽也留白，但画面下幅丰满的树木枝桠，和数十只或栖或飞的黑鸦迤逦而至远空，让留白的江面与之构成虚实相生，动静呼应的意趣。不论其结构的别致，意境的塑造，乃至动感的表现，与《板桥孤帆》均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后本中也增添了一些新创的作品，但仍有可能来自他现成的《借山图》而再创作。如《绿天野屋》就点明是在安南(今越南)看到之景且“已收入借山图矣”。此幅以水墨之山配白描蕉林，手法出新。《梦游渝城》一幅则专为王缵绪而作。号称“梦游渝城”，但全画仅两片柏林，两座浅山。此一则因齐白石从不画没亲见之物，二则以柏喻意，以突出“毋忘尺素倦红鳞，一诺应酬知己恩。昨夜梦中偏识道，布衣长揖见将军”的深厚友情。亦算是别出心裁了。他的《岱庙图》虽云“曾见石田翁有此图”，但其画法风格与沈周风若马牛。这显示出齐白石山水确有横空出世幅幅惊人之处。而这位“乡下老农”(陈师曾语)不仅有“布衣尊重胜公卿”(《木叶泉声》)的平民骄傲，更有《一白高天下》的骄狂。《一白高天下》为后本中之一幅，以冬日雪景之白起兴，喻雪白之贵，喻“虚室生白”之空，更喻这位“湘上老狂奴”(齐白石自刻印语)“一白高天下”的盖世狂傲!……齐白石山水画之精彩，于此可见。

　　这传世的齐白石两套山水十二条屏尽管有所短长，但从齐白石一生的绘画创作来看，一则齐白石自称“五十岁后不画山水”，两套十二条屏都是五十岁后所作，且都是齐白石“衰年变法”后的成熟之作。二则齐白石画山水特别注意构思，自称“其难远出草虫花卉之上”，对自己的山水画特别宝重。三则两套画皆是齐白石以自己最隆重的送礼方式相送之贵礼。故两套画在齐白石一生的创作生涯中之地位可想而知。

来源：中国文化报-美术文化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