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钢这幅丈二巨作是在我的厂房式工作室中完成的，创作断断续续数星期，张挂在壁毡上几个月，像一扇宽大玻璃窗中的风景，从冬天到北京迅速茂密起来的春季，它变幻着、氲氤着，而我们有如那画中人物，在崇山的庇护里临风清谈，坐忘时空。

　　这次散漫的创作过程，也是我对红钢本人和他绘画艺术的认知过程。他开笔时，朋友们在随意聊天，我在突击应酬之作，冬季天黑得早，当我放下手中的毛笔凝神张望时，一幅巨大的画卷已经展开。在荧光灯下，纸墨反差得刺眼而神采毕现，我惊见少年时不忍释卷的《芥子园画传》中的佳构被放扩到墙上，那些熟悉的皴法，那些杂树的姿态与溪流、草庐和短篱，如隔世的邂逅，撞进我的眼底心房，让我始料不及。因为我所看到的红钢画作不是这样的面目，它们是线条随意而庞杂的，墨色模糊而晕湿的，看不到具体的法度和传承，是与画坛时风若即若离、似是而非的映像。从那一刻起，我对这位来自贵州的画家朋友更加感到陌生而亲切，引我去探寻他画中和家乡山水间的隐秘讯息。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清晰的线条被淡墨融汇起来，如萧瑟的秋山覆上薄薄的白雪，是冬季来临了么？山色暗淡了模糊了冷峻了。隔几日再来，又生出满纸不规则的点线，我听见了山间的风声，树影婆娑。墨色加重着，巨大的画谱被掩埋了，一层青褐浮动，阵云出岫，篱舍筑就，士樵现身，又被大块的墨影笼罩。干湿交替，新旧层叠，水墨在膨胀扩散，在占据着巨大的纸面，甚至直抵汉界楚河，不留余地。几个星期的征伐之后，云烟弥漫，山色沉沉，终结在红钢画作呈现给世人的惯常风格里。当我遵嘱写下“岳立中天”四字时，我领悟了红钢的意旨和气概。

　　我目睹了《岳立天中》的递变和生成，我怀念并将永不能抹去少时画传间的记忆，它被深藏在重重的墨华之下，是整个山岳的骨骼。而我更喜欢这定格了的画面，它丰富蕴藉，质朴玄深，是持法退却后诗意与哲思的交响，扑朔迷离，实耐寻味。

　　红钢是寡言的，谈起绘画又口若悬河。他对民族艺术传统的认知是深刻的，对当代中国画创作思潮和现象的观察是清醒而独到的。红钢绘画的品格是他心灵的显影，而绘画的品位则是他思想的坐标。

　　山内有山，是绘画形象意义上的层叠渲染。据收藏家刘文杰先生描述，李可染大师在创作时即着意此法，像油画般一遍遍涂抹，只是没有颜料的堆积，画面干透后依旧透彻见底而质感厚重，意象深邃。红钢亦深谙此道，他的画托裱之后，多层次的笔墨会还原出来，象高级单反相机摄取的画面，毫发毕现，层色分明。

　　山内有山，是生命意义上的关照和折射。红钢40多年来栖身黔原，家乡的山水丰盈了他的视野，那里可能边远，可能贫瘠。可能滞后于沿海，但那里钟灵毓秀、安逸纯粹，在这喧嚣的世界直如最后的净土，是真正的艺术家的宜居之地。农耕文明结束了，山水阻隔的时空流逝了，所以岭南画派、长安画派、嘉州画派就不复存在了，人们在远游的欢愉之后回望家园，在人群中孤独，在富足里迷惘。红钢身处西南，家乡的群山是他画作的底本，是他艺坛耕耘的坚实屏障。

　　山内有山，是心灵意义上的体悟的挥发。红钢精准地描绘出具象的山，又将它染成混沌的、影像迷荡的山，依我看，他笔下的山无法与世上任何山岳丘壑相对应，又可以成为一切山岚的传神写照。这似与不似的玄机，是他已经无意于眼传腕底，而是超越为心手相应。他在图写心底之山、意念之山或无形之山，是可以寄托情志、挥洒无缰的自由王国，也应是中国画的真正境界，是人文的、写意的、无可名状的，他执着攀览的是中国艺术的崔巍峰巅。

　　山内有山，是当代意义上的审视和祝祷。在前辈大师相继陨落，令人扼腕痛惜之际，我们又欣喜地看到，就在绘画艺术的崇山峻岭间，在那崎岖的山路上，一批年轻人执着地攀援跋涉，挥汗成雨、无怨无悔。江山代有才人出，他们终将站在巨人的肩头，标志出中国绘画艺术新的高度，壁立成奕奕生辉的如山群像。

　　是为关于《岳立天中》创作的追记与心解。

作者：王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