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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卫同志:
前后两函均收到,我到一个宾馆去住了半个多月,名义是画画(画了两张四尺,一幅六尺,都是神话人物:山鬼、达摩和女娲),实际上是休养(家里来找我的人很多)。昨天下午回家,刚刚写回信,又接到后一封信,就赶快动笔了。
你提的三点方案(封面、扉页、插画版式)完全符合我的心意,我真不知道如何对你说才好,总之,我感谢您,我们对艺术的看法为什么这样相同,特别是插图的版式,我以为小一些可以藏拙,可是没有想到,你给我衬一套灰色,定一个范围,以致搞得很美很美,我的孩子都认为比我画的草稿好看多了。祗有一点,书名我一直定不下来,说是《诗画集》,那些画比诗差得多,我想封面上用《若虹涂画集》,扉页上加一个副标题「拾薪集」或者「若虹吟草」行吗?有这种做法的先例吗?说得过去吗?对出版社有影响吗?……这问题我一直迟疑不决,还是由王伟同志决定好不好?我现在有很多信要回,暂不给他写了,他的信我已经收到,我也非常感谢他,请你务必和他商量。
标题字,我不写了。一切我都托给你了,你们两位决定我都同意。
你们的画展,我看了目录上的作品,我觉得你的照片照得很神气,可是,那幅画,我以为是有不足之处的。问题是: 那一大片树叶太单调,如果在树叶中间留一两点空白(或者是一两个白色的飞鸟),那就可以打破单调,添加一些生气,你看是不是?关于其它,你不必听那些闲话,我以为你画的《杜甫诗意》是好的,要顽强的坚持下去,目前空气的污染还是不小,但是,他们在人民群众中没有市场,他们的市场仅仅是一小撮对社会主义缺乏感情的「半知识分子」,我说「半」,还是客气。这一点,我们要有自信。要顽强地相信马列主义,我以为你是能够坚持下去的。我先写这些,赶快付邮。专此问好。
若虹 四月九日
戴卫:
五月五号的晚上,你走后不久我就上车了。二十年没有坐火车,想不到车厢中的设备和同车的旅客都大不相同了,我没有脱衣服倒头便睡,一个并不经常做梦的老人却也走入了梦乡。摇动的车厢把我摇醒了两次,可是我却做了三次相同的梦。梦是白天的继续,在杜甫草堂的一个花棚底下,一个七十五岁的老人和一个英俊的青年在一起;一个遍体鳞伤的老兵和一个身上挂着血痕的护士在一起;一个刚刚经战场上退下的伤员和一个亲如骨肉的弟兄在一起;谈呀谈呀,好像要把自己的心肝肺腑都掏出来似的倾谈,我突然经梦境中又跳进了现实……车厢摇动得厉害,我想起,你说的《重逢》,两代人的重逢,该不是在同一个战场上退下的受伤的两代人的重逢;因为,不是在同一个战场上是不会重逢的;不是在同一个敌人的手下挂了彩也是不会重逢的。戴卫,你正在构思中的作品,该不有我们两个人的影子在内么?
我把我的梦境告诉你,梦也在干预你的创作哩!我已经在重庆待了两三天了,应当说,我好像回到了家,又是讲话讲话,我的嗓子哑了,还是在讲。我兴奋,我激动,因为重庆的情况,特别是化龙桥美协小组的情况,应该说比成都更好些。他们的画室是真正的画室,他们的每幅画,每幅草图我都喜欢。西南师范的美术系,也并不比成都画院弱,我看都不错。徐匡谈起你,你们是老相识吧?我认为他是一个「天才」,很突出!今天我将参观重庆市的画院和群众艺术馆,可能又会发现好作品,你说,我怎么不会激动呢!
再过两天(十一号)我就飞回北京了,我离开你就更远了!说是「重逢」,可「重逢」是不容易的,谁知道我明天是什么样子!我祗希望你的创作一定要兑现。
当然,我是想到你会生气的;当你看见信封里的钱的时候,我彷佛又看见了你耸立的眉峰,那是很好看的眉峰啊!你应当了解我,原谅我,你想想,我已经浪费了你们两位(糟糕,我把这位朋友的姓名忘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怎么能够还要你们花钱哩!钱当然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钱可以令人寸步难行;请你原谅我,特别是那位初次见面的朋友,他为我奔忙了一天,还有那位司机同志,请你都代我向他们致谢,向他们道歉!
大河不肯给我带钱,祗肯给我带信,是我勉强他非带不可的,信中原来附带人民币三十元,因为大河反对,牛文焕……同志等都反对,我祗好把钱取出来了。你可千万不要埋怨他,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同志。
我总是记挂在杜甫草堂中你的那幅大画,说实在的,我不满意这幅作品,我希望你有空时(当然不是现在),另画一幅给草堂。据我看,不仅仅两祗袖管夸张得没有道理,而且,整个身体姿态都不对头(颈肩部起),你要知道,身体姿态是精神风貌的重要标志啊!祗有脸和手还可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画。经这一点看来,我好像没有了解人多对自己很不高兴,我应当了解你的艺术思想就好像了解你的为人一样啊!
又是高兴,又是不高兴!怎么办哩?说实在的,我忘不了你的作品啊!
我这一辈子没有写过情书,这封信就算我第一封情书吧。
若虹 五月九日黎明以前
戴卫:
当我再次翻阅了你作品的全部照片以后,我非常迷惑,甚至非常苦恼,我开始醒悟到你以前说的「要吓我一大跳」是什么意思;说实话,我并没有「吓一大跳」,近年来绘画界追求时髦之风已经看惯了,并不觉得新奇。使我苦恼的是:在我心目中占有特殊的地位的你,居然也把这种「变法」当作「创新」之面,彷佛被人打了一个嘴巴,夜半失眠,想起你要我写「前言」的事情,实在有些着急;看样子,我是无法应命的,因为我不会说假话,也不会说违背自己良心的话,十年的友谊之情没有让我在理智上迁就你的部分作品,我还是觉得应当向你说真话。
「前言」写不出,也不想写,但我又觉得不能不定;于是胡诌了一首七律:「笔墨无多意象多,人情哲理两参和;潜心蛹卧迷庄子,掩面僊游笑达摩;神似应从形似始,客观其奈主观何;十年风骨堂前客,收拾胡言唱短歌!」我本想写一首诗不清不楚地混过去,但是,我终于还是讲了真话,不过讲得不多罢了。随即,我就否定了这种做法,我认为我应该给你写封信,谈谈我在诗里没有说完的意见。
笔墨的简练是我国传统绘画的精华之一;但简练不是简单,不仅仅是寥寥数笔,而是在寥寥数笔中能够表现形象的准确,能够表达人物精神风貌的特点。祗有特点抓住了,简练的笔墨才显得活泼生动。然而,在你的一些作品中,寥寥数笔的确做到了,但并没有抓住特点。我甚至以为你根本没有想到要抓住特点,所以形象就不可能生动起来。你喜欢画背影、喜欢画那种似坐非坐,似睡非睡的形态,要知道,因为它离开了生活中常有形态和特点,就不可在视觉上给予观众一个明确的认识,连认识都做不到,还有什么美感可言呢?在这种情况之下,你所嗜好的笔墨的情趣,就在观众心目中大大地打了折扣,连一个明确的形象都没有,还有什么笔墨情趣呢?
更令我担忧的是,你那些描绘具体古人(苏东坡、庄子、达摩等等)的作品,看不出什么新的含义;那些画了简略背景的人物,也看不出能够打动人的意境;这是危险的,如果一幅绘画除笔墨以外别无其它,而笔墨又是大同小异地重复,这些不是一条地地道道的形式主义道路!我说这些话,实在是出于不得已,实在是感到心中难受,因为在我的记忆里,你是「阿Q画押」和「李逵探母」的作者。我并不要求你的风格老是停止在以上作品的水平上,但是,我完全没有想到你会是一条完全相反的道路。一条绝路。
我极力要求自己冷静,不要对你说出任何过分的话;但是,你有一幅作品画着两个蜗牛,上面的题词是:「把自己不理解的或是不能解释的东西一律当做不存在,或者是非科学,这样的人祗能居住螺蛳壳里。」好狂妄的口气,一个唯物主义者居然把不能解释、不能令人理解的东西作辩护,反转头来骂不理解者是居住在螺蛳壳里;这真是少见的事情!你要知道,我就是不理解者之一,而且近年来不祗一次地批评过那些不能令人理解的作品;你不看报可你居然叫一个「住在螺蛳壳里的」人给你写展览的前言,这不是太滑稽了吗?一个狂热的自我欣赏者连蜗牛和螺蛳也分别不了,还能够责怪别人不理解是不对的吗? 在我看来,这幅蜗牛的题词可以作为你「变法」以后的作品作批注,同时,也可以看做是你和那些不理解者、那些多数的观众的告别书。当然也包括和我告别。十年之久的友谊突然中断,不能责怪我无情,我依然要对你说几句老实话,为不能令人理解的作品作辩护,是脱离观众、脱离人民的鲜明表现,这条路是走不得的,不要听那些外国「知音」的胡言乱语,赶快回转头来还是有前途的。你说你读了很多的书,我不知道这是一些什么书,读书应该是长见识,而不是躲在螺蛳壳里自我欣赏。你完全可以把我的话丢到九霄云外,我除了写这信以外也别无它意,你的作品的照片全部奉还。我以抱病之身,祝您终究会得到成功。
蔡若虹 一九八八年九月九日
作者:蔡若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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