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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儿子呱呱落地,我才有了对他的疼爱。看见阵痛之后从我躯体中诞生的小生命,我哭了。是幸福、是兴奋、或是辛酸?连我自己也说不清,祗知道从今以后,我将用母爱的全部力量去哺育他、保护他,让他在这风风雨雨的人世间活下去,活得好。为了他,什么困难我都不怕;为了他,我愿付出一切,乃至生命。
刚生了孩子的我,虚弱得连说话都吃力,但却像孩子般闹着要回家。丈夫祗好从生产队借来拉货的架子车,把我从医院接出。我躺在垫有棉被的架子车上,才意识到自己的家不过是生产队的那间小土屋。
湛蓝的天空洒下明晃晃的阳光刺得我眼都睁不开,唯有路旁青葱般的麦田给人一种温馨。怀中的婴儿醒了,红红的皮肤,小小的脑袋,肉嘟嘟的小胖手在我胸前挠呀挠呀,挠得我心里一阵阵跳,挠得我眼圈儿一阵阵潮。我知道,从现在开始,自己不再是几年前下乡落户的女学生,也不再是轻松自在的姑娘,如今我做了母亲,「小知青」的生命历程也从这里起步了。
丈夫无言的拉着车,他在尽量寻找平坦的路。在「下雨一包糟,天晴一把刀」的乡间小路,无论你怎样提防,路上总有许多坑坑洼洼,那每一个坑每一个洼的振动,都想要把我的身子骨抖散。让我最为担心的是怀中那刚出生的小生命,他毕竟还那么幼小,那么娇嫩,哪里经得住这崎岖道路的颠簸。我尽量用手臂将儿子托住,喃喃道:「嗳,轻点儿,再轻点儿!」
架子车终于在几棵柳树、一条小溪前停下,丈夫把我从架子车上扶进屋,儿子响亮的啼哭顿时给空荡荡的知青小屋平添了无限的生机,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慰和幸福油然而生。我们总算回到了自己的家,连四壁透风的小土屋也显得格外鲜亮。
我躺在床上,喂饱啼哭的儿子,这才觉得肚子难忍地饿。丈夫为难地说:「再忍一会。」说着递过一张纸条和一把干面条,原来在一起开伙的知青伙伴已为分家作了准备。热热闹闹的集体户因为儿子的降生散伙了,让人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从我有记忆起,就背着家庭出身不好的包袱,社会的冷遇,心灵的压抑,宛如沉重的石碾,在我青春的日子里碾过来,压过去。好在我还被列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为了脱胎换骨,获得新生,一九六六年春天,我毫不犹豫的选择了下乡这条道路。在西昌的安宁河畔插了队。决心滚一身黄泥,炼一颗红心,当一辈子农民。
在下乡知识青年的队伍中与酷爱艺术、立志作农民画家的他相识、相爱。在农村最艰苦的日子里我们结了婚。我相信凢是爱和被爱的女人都渴望能有孩子,能做母亲。可结婚一年后的我,突然发现自己有身孕时,竟然没有要作母亲的兴奋和喜悦,反倒被一种惶恐不安的心情包裹。我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也不知道生活会不会有转机,祗感到步履维艰的我们不能再添个累赘。于是我暗暗下决心不能让孩子生下来。听说某大婶挑了一担水流了产,我就偷偷地去挑男人们才挑得动的秧担。听说吃了泻药保不住胎,我便服下大量黄连水。
但无论我用什么办法都无济于事。腹中那条小生命太顽强,毫不示弱地日益勃隆长大起来,嘲讽我的懦弱。当丈夫知道我瞒着他堕胎时,他几乎咆哮起来:「你疯了!你为什么要这样蛮干?」这是多少年来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发怒。当时除了暗暗垂泪,我委屈得不敢申辩。
原来想做米勒式的农民画家的丈夫,自从知道我有了身孕,手中再也没有握过画笔。他起早贪黑,用一副单薄的身子,做着全劳力的农活—翻田耙地、栽秧打谷,农村男子汉干的农活他都干。他说,让我们多挣点工分,多攒点钱粮,多给儿子预备一条小棉被……超负荷的劳动使他好几次晕倒在地里。看见我日渐隆起的肚子,他总是对我说他有大山一样的肩膀,树一样的筋骨,能够挑起这个家!为了迎接儿子的出世,不会做木工的他,竟然自己设计,自己动手挑灯夜战为儿子做了一张小摇床,我知道他这样做全是为了安慰我那颗焦虑不安的心。而一心想帮助他成为农民画家的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无能为力。
那时正值农村青黄不接的季节,不仅没有油荤、没有素菜,就连口粮也开始成问题。每天照常出工的我。农活再重都不怕,最难忍受的是饥饿,成天感到饥肠辘辘,什么都想吃,却什么都没有,到处寻不到一点可以解馋的东西。刚刚分到的自留地荒芜一片,家里的坛罐空空如也,先前还有一点豆瓣或咸菜就饭,后来剩下的就祗有咸盐了。
丈夫在努力寻找改善生活的办法,若是在哪里弄到了几瓣蒜或是在空坛里发现几根未捞尽的咸菜,都会兴奋地递给我。
母亲知道我有了身孕,托人带来一小瓶菜油,按理知青同一锅吃饭是没有理由私吞独食的。向来豁达的丈夫却主张把那瓶菜油让我独享,并乘大伙出工之际匆忙在锅里熬熟装在瓶里,让我每顿饭滴上几滴。当时我心里既不安又无法抗拒。遇上我做贼似地总躲着大伙吃饭。要知道那时一瓣蒜、几滴油腥就能让人异常满足。一直到很多年后,我仍然觉得世界
上最好吃的东西就要数豆瓣酱就白米饭了。
儿子「哇」的一声啼哭把我从梦一般的回忆中惊醒过来,我赶快把乳头塞进儿子嘴里。这时丈夫忙进忙出,他从屋外搬来一堆土坯,很快在屋角垒起了一个简易的灶。不一会便吃上丈夫做的一碗汤面。望着他那消瘦的面容,我想终于熬过了那段青黄不接的日子。地里的菜青了,田里麦子熟了,干涸的小溪又有了流水。儿子也平安降临,而且没有因为母亲受苦而遭到损害。这真是生活的恩赐。
自从儿子来到我们家,我们的生活也日益充实起来。我和丈夫喜欢看儿子的每一个动作,喜欢他「啊啊」地叫,「哇哇」地哭。儿子的一举一动都牵挂着我们的心,激发着我们的爱。一个哈欠,一声啼哭,一个毫无意识的表情,也会让我们高兴好一阵。
儿子不爱哭,尢其夜间,似乎他在一生下来就知道怎样理解父母,怎样讨父母喜欢。有时他也哭,那一定是在饿急了的时候,他以哭表示他的需求,表示他的存在。丈夫喜欢并欣赏听儿子哭,当儿子张开他那粉红稚嫩的嘴时,丈夫会喜滋滋地俯下身把脸凑上去,深深吸吮儿子的嘴,他说能在吸吮的气息中,感受一种生命的躁动、生命的延续。是啊,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小生命,这是一代知识青年生命的延续。
儿子一天一个样的变化着,皱巴巴的小脸蛋也开始滋润起来,你瞧他时而涨红脸,时而努着嘴,时而把那双小拳头捏得紧紧的,似乎在为自己的存在作着努力。有时还睁着大大的眼睛直望着稀牙漏缝的小屋顶,那神情又迷惑又好奇,每每这个时候我心里都有一种不可言状的负罪感,心一阵发颤。
说起这间泥墙小土屋,还有过一段争论呢。当初我们在这里造房,农民都说这里风水不好,养不起子孙,发不了富。不信风水、不信神的知青们偏偏选定在这里落窝。当时我们看重的是门前那几棵柳树和一条小溪。如今我们有了儿子,邻住的几家五保户高兴得像他们生了孩子一样。他们说从此贫苦悲伤会过去,这里一定会兴旺起来。我和丈夫都深信不疑。
可是这宁静幸福的日子没过几天,这高原的风季就来临了。这一年的风季不仅来得早,而且风刮得特别猛,我不能下床,心里非常害怕。门前的柳树刮断,屋檐下的草垛也被风卷走,呜呜狂吼的大风在屋外滚动着,嘶鸣着,彷佛要掀开屋顶,彷佛要把人的心撕碎。丈夫偏偏选了这样的天气到公社给儿子上户去了。说来也怪,儿子在那一天一反常态,啼哭不止。起初,我想一定是狂吼的风声吓坏了他,便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不料他哭得更加厉害。噢,或许是饿了,于是我给他喂奶。但吃下的全给吐了,呛得满脸满鼻子。他那惊恐的神情简直把我惊呆了。蓦地我感觉儿子热度异常,儿子病了!这还不能用语言叙说痛苦的小生命,他一定好难受啊!这哭声让我好心碎,我宁肯断下一只胳膊,一条腿,以至交出自己的生命,也不能让儿子再受这病痛的煎熬。我开始诅咒这四壁透风的小土屋。儿子的哭声已经从沙哑变得十分细微,并且不时抽搐,那可怕的样子,使第一次作母亲的我恍然不知所措。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急切盼望丈夫回家,但直到夕阳西下,仍不见他的踪影。
平时我们这间小土屋总有三三两两的知青或农民来串门逗孩子,今天刮大风就连邻近的五保户也不来串门。我开始祗是盼望丈夫早早归来,尔后我盼望所有的人,都能推开我的小木门。然后所有的希望和等待都落空了。摸着儿子滚烫的前额,我怕极了,叫着所有人的名字,却没有一个人回应。于是我急了,把孩子放在床上,撑着身子到门边去呼喊,但回答我的却是比我喊声更大的狂风……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风也渐渐小了,儿子却抽搐得更加厉害,我不顾一切地抱着孩子正要冲出房门,却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屋门「咣」地一下撞开,丈夫水淋淋地站在门口,我来不及问他出了什么事,把儿子往他怀中一放,祗叫了声:「快去医院!」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看见知青们、农民们、五保户们都站在我的床前,正关注的注视着我,丈夫浑身是泥呆坐在我身边,却不见他抱有我们的儿子,我发疯似地问:「儿子!我的儿子呢?」回答我的是一片沉默,一片寂静。好一阵丈夫才从慌乱中尽量镇静下来说儿子住在医院正在治疗。我半信半疑地嚷着要去医院,要去看儿子,可丈夫就死守在我床边,不让我跨出房门半步。「那你为什么要离开儿子」。我无法理解地对他说。丈夫想申辩,却欲言又止。这时我才发现一夜之间他憔悴了许多,眼睛深陷得祗剩下了两个黑影。沉默无语的众乡亲和丈夫那慌乱的神色让我越来越感到不安,他是否有什么瞒着我?为什么撇下儿子独自回来?为什么这时他总怕说起儿子?一种可怕的预感让我不能自已,我抓住他的双肩拼命要他说出实情。他支吾,他哽咽,他那被压抑的痛苦终于不能控制,他捶打着自己痛哭失声地说是他把自己的儿子从乡间小路接回,又从乡间小路送给了死神,虽然黑夜中他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上努力奔跑,一步也不停歇,但一切都晚了,儿子还来不及在公社卫生院就诊,就已停止了呼吸……我顿感天崩地裂,心里一阵阵绞痛,祗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一切都在消失,身子沉重得直往下沉直往下沉……
我躺在床上,醒来晕过去,晕过去又醒来,床边还有儿子的小被子,盆里还有儿子的尿布,胸脯上似乎还留着儿子热烘烘的吸吮,然而丈夫那绝望的眼神告诉我,我曾经做过母亲,我曾经有过儿子!我木然望着眼前这一切,猛地从发呆的丈夫手中抢过那本刚登记过儿子姓名的户口簿,发疯似地撕啊、撕啊,撕裂如山的痛苦,撕碎似水的哀伤,破碎的纸片在四壁透风的小土屋抖抖索索,如我破碎的心;白花花的纸片在寂寞哀伤的人间纷纷扬扬,像儿子那不去的灵魂……
原文刊载《知青档案》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一九九二年四月第一版。
蒋晓云
戴卫之妻
四川文艺出版社退休编辑
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
作者:蒋晓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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