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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画史上的双胞乃至多胞现象时有所见,大多为渔利作假,所选画作,或是名手杰构,或是画史名品;也有的是一稿多本,为了分付多人收藏。
《读书》杂志二〇一八年九月号刊载了朱万章先生的文章《袁枚到底长什么样》,谈到随园老人为人乐道的女弟子事,提及清人蒋敦复《随园轶事》中记载画家尤诏、汪恭曾合作《袁枚十三女弟子湖楼请业图》,谓:“该图曾有两卷,‘一为米脂高篙渔观察长绅所得,一为安徽中丞吴竹庄先生坤购于乱后,皆价费千金也’,可惜两卷今仅存一卷。”又谓“尤诏本藏于民间,曾于二〇一〇年现身于香港佳士得拍卖行,其名称定为《随园湖楼请业图》”。
陆灏老师见文即来电告知,他早先便见过一卷尤诏、汪恭绘《湖楼请业图》,就是由佳士得拍卖行拍出而藏于民间的那卷,年前来上海博物馆,又在绘画馆见到首次在国内公开展出的馆藏尤诏、汪恭绘《湖楼请业图》,惊异两卷如出一辙,因嘱我略作考察。
关于佳士得所拍之卷,文物出版社曾出有刘如仲著《袁枚与〈十三女弟子湖楼请业图〉》,刊有清晰图版,于文字信息亦著录甚详,可堪比对,下文简称为“佳士得卷”,上海博物馆所藏即称为“上博卷”。
刘如仲著:《袁枚与〈十三女弟子湖楼请业图〉》(文物出版社2015年)
图中主人袁枚即大名鼎鼎的随园老人,文名与纪昀相埒,合称“南袁北纪”。他为人放浪形骸,好美景、美人、美食,生前即以名士才子气派名满天下,身后却也招致“鄙俚浅滑”“轻薄卑靡”的评价(朱庭珍)。袁枚最为人乐道的除了《随园食单》,便要算其广收女弟子的事,他的闺阁学生有的是自家的子侄亲眷,有的是友人的妻女侍姬,人数众多,有名有姓的不下数十人。袁枚与这些女弟子曾有两次著名的集会,都发生在他寓居好友孙令宜在杭州西湖宝石山庄的湖楼,《湖楼请业图》描绘的就是这令人艳羡的女弟子会聚请业的景象。
绘画史上的双胞乃至多胞现象时有所见,大多为渔利作假,所选画作,或是名手杰构,或是画史名品;也有的是一稿多本,为了分付多人收藏。凡称“双胞”,两图必极其相似,图像题跋、位置景物几近分毫不爽,更有甚者,即使置两卷于一处,相互比对,亦难辨高下。佳士得卷和上博卷就是这样的情况。
尤诏、汪恭绘《湖楼请业图》全貌
首先,此二卷图像皆是手绘,题跋皆是书写,不存在印刷或双勾描摹的情况。图中景物之绝似,题跋文字书写、位置之相仿,乃至题写时间之相同,都说明此二卷必是力求绝似的产物,并非同一稿本而作二图。
经过比对,两卷的绘画书法可谓不分轩轾,各有千秋,一时难定高下,唯其间略有细微差别或可一见端倪,现将两卷相异之处略作说明,盼为引玉之砖,以待方家定论。
两卷皆有王文治书引首,“十三女弟子湖楼请业图。随园前辈命题首。后学王文治”。上博卷完整,佳士得卷失落“十三女弟子湖楼请”八字。
画卷落款钤印完全相同,本幅人物神情动作,景物位置笔法几乎毫无二致,依次描绘孙云凤、孙云鹤、徐裕馨、席佩兰、汪缵祖、严蕊珠、捧砚侍女、汪妽、廖云锦、张玉珍、屈婉仙、蒋心宝、金逸、鲍之蕙、袁枚、戴兰英、恩官。仕女是典型的清人开相,中规中矩,比较明显的不同处有:孙云凤上博卷为绿衣,佳士得卷为紫衣;孙云鹤上博卷为紫衣一手拢袖,佳士得卷为绿衣一手垂袖;抚琴的席佩兰上博卷头上没有发髻,佳士得卷有一个小小的发髻;汪缵祖上博卷淡紫色衣衫,佳士得卷浅绿色衣衫;廖云锦手指稍异,上博卷为淡紫色衣衫,佳士得卷绿色衣衫;屈婉仙上博卷着白裙,佳士得卷着黄裙;蒋心宝差异最为明显,上博卷目视卷首,佳士得卷则目视卷末,此外树石亭台也有些差异。但这些差异都不害笔墨,不导致风格上的分别,远远不足以以此判断真伪优劣。
佳士得卷(左)与上博卷(右)蒋心宝
其后是袁枚于嘉庆元年二月、四月分别题写的二跋,叙述两次湖楼之会的经过,以及因第二次聚会时女弟子中已去世两人,因由“崔君”补图三人的情况。“崔君”何人失考,两卷图中都钤有“澹”“园”白朱文连珠印,可能为其名号。袁枚的二跋完全一致,只是上博卷前跋钤“随园主人”印、后跋钤“随园亲笔”印,佳士得卷则正好相反。
佳士得卷(左)与上博卷(右)袁枚题
至此,画卷本幅除了袁枚本人,共绘女弟子十三人,及侄妇一人,补图女弟子三人。其后是他人题跋,多为应袁枚之请而作的同时代人,两卷分裱为数纸。
第一纸两卷相同,为:熊枚、曾燠、王昶、胡森、俞国鉴、吴蔚光、张云璈、王文治、刘熙、王鸣盛、康恺、李廷敬、董洵、梁同书、郭堃、安盛额、于鳌图、成策、归懋仪。
这些题跋文字略有出入,有些寻常讹误无伤大雅,有以下几处抵牾稍堪查考:
张云璈诗题中的一句,上博卷作“十三弟子皆名姝”,佳士得卷作“十三弟子皆名妹”,“姝”“妹”二字草法接近,而意义迥异,在此诗句中当以“姝”字为宜。误“姝”为“妹”当不太会是作诗者的错用,而是传抄有误的可能性比较大。况且此句下一句即是“继以琼树还三株”,两卷“株”字写法都清晰准确,也排除了作者有特殊书写习惯的可能。
李廷敬的题跋,上博卷写在蓝色洒金笺上,挖裱于卷上,佳士得卷则与其他题跋题写于一纸。李廷敬是袁枚好友,十任苏松太道,《海上墨林》称其能书,尤其善写孙氏《书谱》,这段题跋两卷虽都是行草书,但相对来说风格差别比较大,上博卷丰腴厚重,佳士得卷则较显骨骼。
署名“鳌图”“安盛额”两题,上博卷与佳士得卷位置前后颠倒,上博卷“鳌图”题在前,“安盛额”题在后,佳士得卷则相反。两题皆是写在笺纸上挖裱于卷上,“安盛额”题俱为黄色笺纸,“鳌图”题上博卷为乌丝栏纸,佳士得卷则是牡丹纹笺纸。
“安盛额”与“鳌图”都是旗人。安盛额属正黄旗,侍卫笔帖式出身,乾隆末嘉庆初年两任江苏按察使。“鳌图”即于鳌图,汉军镶红旗,官至江南道监察御史,字伯麟,据其《自记年谱》,号沧来。上博卷署“沧来”而佳士得卷署“沧莱”。有趣的是,不仅这两人的题跋位置前后颠倒,署名后的钤印也有相反之处,上博卷安盛额题后钤“献之”印,佳士得卷则是于鳌图题后钤“献之”印。原本这是比较容易甄别真赝的一处,只要知道“献之”到底是谁的名号便可,然而偏是这一处难以查考。
第二纸题跋两卷亦同,是袁枚的女弟子们为此图所作,都是写于笺纸挖裱于卷上,纸张大致相同,稍有小异。计有吴琼仙、袁淑芳、席佩兰、戴兰英、严蕊珠、王蕙芳六人。其中吴琼仙、戴兰英题前后位置不同,席佩兰题佳士得卷有两纸,录七言绝句五首并题;上博卷则只一纸,录七言绝句前三首,失落两首并题跋。
又,戴兰英题后署款,上博卷作“奉题湖楼请业图錄呈诲政”,佳士得卷作“奉题湖楼请业图镜呈诲政”。“錄”“镜”之讹恐怕也是传抄之误了。
佳士得卷(左)与上博卷(右)袁枚、戴兰英及恩官
第三纸题跋,上博卷有徐爔、陈廷庆、张溥、钱大昕四人,都是应袁枚所请而作,上博卷题跋至此而终。佳士得卷除了四人以外还有华文模、周汝霖两人,华文模题夹在陈廷庆题跋下方的空隙处,周汝霖则题在钱大昕题后的余纸上。
此外,佳士得卷还有第四纸,录有黄安涛、李本璘、张彭龄及华文模二题。可见,上博卷上的题跋只显示了该图留存在袁枚手中的情况,而佳士得卷后来曾经汪倬斋收藏,华周黄李张等人皆是应汪氏所请而题。关于华文模,刘如仲先生的书里略有讹误,将其二题分别录为“梁溪华”与“华文槿”两人,实则为梁溪华文模相隔十年的两次题跋。
除了蒋敦复的《随园轶事》,端方的《壬寅销夏录》也著录了《袁简斋湖楼请业图卷》,所录内容与上博卷完全一致,可以肯定上博卷即是端方收藏的那一卷。端方收藏甚富,传索靖《出师颂》、顾恺之《洛神赋图》、王齐翰《勘书图》、董源《夏山图》、倪瓒《水竹居图》等煊赫名迹都曾是他的收藏,《壬寅销夏录》也与高士奇的《江村销夏录》、孙承泽的《庚子消夏录》与吴荣光的《辛丑销夏记》齐名。
《壬寅销夏录》在“四大销夏录”中的命运最为坎坷。1911 年付梓未遂,稿件辗转几手,后来入藏中国文物研究所,直到 2004 年才由文物出版社影印出版。图为王世襄抄本总目(题为“消夏”)
一番考察至此,两卷《请业图》孰真孰赝仍未敢定论。两卷书、画水准不相上下,若是以其中一卷为本临摹,那摹写之人定是相当的高手。又或者这两卷都是摹本,另有原作亦未可知,如此则摹本可能尚不止两卷。毕竟蒋敦复《随园轶事》中所说的两卷一为高长绅藏,一为吴坤藏,而无论是上博卷还是佳士得卷,都没有这两位藏家的信息。
更有意思的是,从卷后累累题跋之中,还透露出一个重要的事实,此《十三女弟子湖楼请业图》应有前后两卷,所绘女弟子总共也不止十三名,而是二十六人。
吴蔚光的诗题末尾,上博卷作“现有二十六人,故以为颂”,佳士得卷作“现已有二十六人”;袁淑芳的题诗中有“画图才卷又重开”“请业重图后十三”之句;席佩兰题诗有“后来居上又何嫌,廿六人中取格严”之句。吴蔚光与袁淑芳的题跋都写于嘉庆元年(一七九六)十一月,可见在此之前,《请业图》已有前后两卷,每卷各绘十三人。至于这两卷图是同时绘就,还是相隔一段时间,并无实据可证。不过,袁枚一题中说:“乾隆壬子(一七九二)三月,余寓西湖宝石山庄,一时吴会女弟子各以诗来受业,旋属尤汪二君为写图布景,而余为志姓名于后……”此题为嘉庆元年二月。同年四月的二题,叙“乙卯(一七九五)春,余再到湖楼,重修诗会,不料徐金二女都已仙去,……幸问字者又来三人,……乃托老友崔君为补小幅于后……”则前后两卷《请业图》应该并非同时画就,前卷尤诏、汪恭在乾隆壬子至乙卯之间绘就。乙卯春日,湖楼再会,徐金二女谢世,袁枚请崔君补绘三人于前卷之后,这时似乎后卷尚未画成,否则何不直接补在后卷之中,即便已有后卷,按照顺序也应补在后卷之后。再者,前卷题跋,题于嘉庆元年的有六人,其中四月梁同书、成策题,十月于鳌图题,都未提及有前后两卷画,明确提到有前后两卷、二十六人的吴蔚光、袁淑芳和席佩兰的题跋都是写于十一月,而题于嘉庆丁巳(一七九七)的王昶、王鸣盛和嘉靖戊午(一七九八)的庆霖亦没有提到前后卷之事。据此或可推测,《请业图》的后卷可能正是在嘉庆元年十一月左右绘就,完成不久吴蔚光、袁淑芳与席佩兰在题前卷时一并得见,遂在跋语中提及。其余的题者,可能因为时间与时机,都只见过前卷。而后人述及,亦多是“十三女弟子”的说法,似是前卷的影响更大。至于后卷的作者,可能仍是尤诏、汪恭,也可能时过境迁由他人所作,毕竟这图卷的为人珍重,很大程度上并不依赖绘画者的技巧与名望。
所以,再看蒋氏《随园轶事》的记载,便觉语焉不详,当日的衣香鬓影,竟成今日之扑朔迷离,两卷《请业图》所涉人物之广、题跋之众、其中资料信息之冗杂错综,不是一篇数千字文章所能尽述,希望有机会做更详尽的考察,也期待他日新材料的发现,能够判断前缘,厘清因果,也不负名士美人一场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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