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代序，寒暑易节，潮涨潮落，日月更迭。一生一灭，一呼一吸，一阴一阳，一正一反，天地生命，莫不生灭有道，变化有序。宇宙是动态的、变化的，自然生命的生息发展是有节律的。正是这种动态的宇宙意识和艺术审美情趣，最终形成了以最能体现宇宙自然生息发展的节律、最具有生命变化时序性的“线条”作为中国画的构成主体。承载“线条”的笔墨有起止，有始终，对应生命时序如生、长、衰、逝，由此形成了中国画独特的生命特征。
　　线条作为中国画主要的造型手段一直影响着中国画创作的变化发展，规范着其审美及品评。南朝谢赫提出的气韵生动，作为中国画创作最高层次的审美标准，主要是通过笔墨形态而发挥作用的，而线条则是中国画笔墨形态中的关键因素。“气韵”狭义的看可指秩序、节奏、韵律；“生动”则指鲜活、有生命力。对应于中国画的线条，一方面是说有一定的秩序、节奏变化的线条，才能表现出生命的律动，才能表现宇宙自然的无穷变化，才能使观众产生精神上的共鸣；另一方面，在造型的诸要素中，线条本身又具有秩序和节奏的特性。一点一划，一勾一勒，以不同的节奏和时序，由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是用笔，又是“道”，在这种合乎道的运笔使墨中，既结构出宇宙自然的万千变化，又记录下画者当下的生命状态，从而抒发画家的主观情思。这就是中国画线条造型意识。正如宗白华先生所说：“最高的韵律、节奏、秩序、理性，同时是最高度的生命、旋动、力、热情，它不仅是一切艺术表现的究竟状态，且是宇宙创化过程的象征。”（ 宗白华《美学散步》）
　　中国画线条造型意识，以及毛笔、宣纸的材料性能，为中国画的用笔提供了无限的极尽变化的空间。如中国画用笔历来讲究随机应变，讲究起承转合，映带连绵，笔断气连等等。一旦笔落纸上就容不得有半点犹豫和丝毫的迟疑，在创作灵感的激发下，以意领气，以气使笔，所谓“心随笔运，取象不惑”。笔的运行随着时间的流动，在顿挫、起伏、承转的变化中，将画家的情感、思想外化到作品上。不管绘画的意境如何，这种被宣纸敏感记录下来的用笔的瞬间特征，构成了中国画的造型因素，这就是中国画用笔（线条）的时序性特征。
　　中国画笔墨的一点一划，都讲究从精凝神，强调左右映带，上下连贯，注重笔意、笔势以及由此形成的秩序、节律，以此构成了中国画形式美的重要因素。这种时序性，规定了中国画线条的来不得涂改的一次性，和不可重复性。同中国书法一样，中国画有着严格的序列，线条的展开有着突出而鲜明的时间流程。但值得注意的是这种一次性，不可重复性并不是说中国画每下笔都要一遍成，而是可一遍，可两遍甚至数十遍而成，这也是中国传统的盘桓往复的时空意识的体现。我们看宋人绘画的邃密、深厚，大多是采用多遍复加完成的。元人绘画则强调每一笔就要有丰富变化，所以遍数相对减少。多遍复加关键是在每一遍都是一个完整的自足的系统，每下笔都要写出性情、写出意趣，而不是重复前一遍，不是描，更不是制作，而是对前一遍的完善和补充，前一遍对后一遍则具有启发和提示作用，以此由笔墨生发出层出不穷的景，层层深厚的意。黄宾虹的山水画就是多遍复加而又充分体现了中国画笔墨时序性特征的典范。
　　用笔的变化，是通过意、气、力使笔在提按、顿挫的运动变化中而产生的。通过力度和速度的变化产生不同于他人的完全属于个人的笔意、笔势，从而创造出画家独特的个人的笔法，以此形成自己的艺术特色。蔡邕说：“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定，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藏头护尾，力在字中，下笔用力，肌肤之丽。故曰：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惟笔软则奇怪生焉。” （蔡邕《九势》）这里虽然谈的是书法，更点出了中国画线条的要津。中国画中所谓“屋漏痕”、“折钗股”、“锥画沙”等等笔法的变化，其关唳，就在于“力”和“势”的变化。而这些变化，都包含在线条运动流走的秩序和节奏之中，包含在能牵动观赏者并与之取得同步艺术感受的时序性因素之中。所以中国画的个人风格，即是画家个人独特的用笔节奏的体现，古人所说的书画本来同也正在于此。
　　中国画线条（笔墨）的时序性因素，使中国画创作十分强调绘画的过程、绘画行为的价值。我们常说的“以意领气，以气使力，以力运笔”。画家作画，正是在一种“气”的脉动中，一气呵成。运笔过程中不断地以笔蘸墨、蘸色、调水，以保证用笔的起承转合、气韵贯通。在挥写过程中，即便是出现局部的失控，亦因以意使笔，仍可借偶然的机遇性变化创造出自然天成的艺术形象。画家从不会拘泥于局部点画的小误而失去全局的气脉贯通。相反，往往从局部的误笔、误墨那里，借题发挥，因势利导，生发出一些意料之外的情趣和意味，使作品产生别具的可遇而不可求的特殊的生命活力。画家在点线运行的轨迹和往来疾徐的线条动感中，寄寓了自我的情感、思想，抒发了自我的主观意趣，传达出了画家当下的生命状态，正是线条的这种时序性，才使得画家作画时能达到“心手双畅”的理想境地。作为中国画形式系统中的一个重要审美因素，时序性使中国画用笔别具魅力。时序性构成了中国画独特的文化品格及生命特征。
　　邬建  郑州大学美术学院教授 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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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邬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