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当代艺术家，需要表达灵魂，就是不要自欺欺人，对观众负责。我刚到美国听摇滚乐，我的一个美术老师点评说摇滚乐的魅力在于演唱中无关技法，什么人都可以唱，只要你有胆量，你有感情就可以去唱，问题是你是否有真感情。当代画也是这样。比如说当代抽象表现主义，什么叫抽象表现主义？19世纪，梵高讲了一句话——我只不过表现了我自己。像中国传统画所谓的——见其画如见其人，这是非常个人的事情，所以你没有感情的话，怎么可能做好。当代人，他们对自己个人的尊重比以前关注得多，大家都重视自己的感情、感受，你就更不能骗人了。

　　我喜欢我的一位老师曾经说的——绘画看笔性，就是你的笔露出来就是你的性格，你的感情。如果我们要改自己的笔性，就要从头改起，不能粗糙，不能嚣张。

　　谈到有人说我是一个谦逊的人，我想谦虚和自信并不矛盾。哲言说你要追求真理的话，应该比地上的尘土还要谦逊，这我做不到，有时候我还是会经常沾沾自喜。但是我清楚地看地到，即使大师也只不过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而已。我有一个演奏家朋友说：平时学习看到周围有很多大师，觉得自己好像有好多需要学习的地方，然后登台的时候一定要想，我是世界第一的，我要把我最好的一面呈现给大家。当然绘画不像登台这样，这么有压力，追求一瞬间的爆发，但是其中有异曲同工之处。

　　宋画是精致而儒雅的

　　大家讲起中国传统画，会提到门派、风格，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气韵。现在很多人画山水画，追求野逸、简单、大笔画的这种，而我追求的是精致、儒雅的风格。

　　各种画派都有大师，像八大山人等，写意画造诣很高，但是有的野逸派的产生是因为整个社会的物质状况并不好，画家的境遇也痛苦，社会动荡不安，所以他们会追求那种绘画精神;如今我们正逢太平盛世，各方都是欣欣向荣的，我们也许应该学习宋画追求精致、儒雅的格调。

　　追求雅致，自然每样用品都要讲究。比如纸，现在很多人提及宣纸，会想到齐白石用的生宣纸。其实，生宣纸最早是用来裱画的，根本不是用来画画的。19世纪前后，文人要创建一种绘画风格，就是把书法带到画里面去，要加强笔墨的效果，所以用了薄的生宣纸。但是，你不能否认生宣纸毛孔很大，不适合画比较精细的山水，如果我们想用齐白石这个纸去画山水，就是基本上不可能的。

　　我现在用的纸是安徽泾县的纸，那个地方有青檀树皮这种特有的材料，所以造纸就在山里面造，造纸每一个环节用的水，用的材料都是非常自然的。每年必须晚秋时节，进山择料，然后让它自然腐烂……从择料到成品，一张纸起码需要两年时间才能做好，急不来。

　　早些年在1960年代的时候，上海还有很多老师傅有处理宣纸的能力，而且找些画画的好纸张并不难，我1980年代离开中国的时候，带了一些旧纸去美国，一直到我1990年代创作的时候，都用这些纸。用陈纸的好处是，纸存放时间越久，纸质中的那些不好的东西会随着时间流逝“流走”。这绝对不是一个感性的怀旧感觉，而是有科学道理的。好的东西要付出时间去等待。

　　说到笔，1980年代百废待兴的时候，我们用笔大部分是去东京、京都找的，现在越来越多的日本笔也在中国造，所以，我们在中国选择合适的师傅，按照自己要求做笔。我们可以调教那些小师傅照我们的个人要求来定制一些笔，比如说我喜欢杆长，他喜欢杆短;有人喜欢毛硬有人喜欢毛软……里面的学问太有趣了。笔做得好，感觉用笔的时候，才能“万钧齐发”，感觉每一根毛都是起作用的。而且还需要有很多微妙的功能，现在有些笔，虽然实用就是少了文人气，我们玩笑说是抄经手用的笔。什么东西都有匠人和文人两路，比如说一个抄经手用的笔非常实用，但是他不够含蓄、斯文，是一支匠人的笔，不是一支书法家用的笔。这样的笔用起来，会很好用，但是用这样的笔来创作总是欠火候。文气的笔驾驭起来难度高一些，但是所呈现的效果就会更好。

　　有些人画画追求自然的野逸，比如说写意的花鸟，挂在书房里让人清闲逸赏;而有些画能登堂入室，追求庙堂之高气。我比较偏向于后者，追求更沉稳、更长久的力量。

　　当代就是一个继往开来的事情

　　我眼中的自己是一个当代的水墨画家，在美国旧金山，最初学的就是当代艺术。当代这个概念，好多人都有自己的解释。当代是什么?这是我们所有在外留学的艺术家都在思考的问题。很多人说当代意味着这一分钟，转瞬即逝。每个艺术家都按照自己的概念去做事。

　　我觉得对一个当代的中国人来说，当代艺术就是现在的艺术，是把过去和将来连接起来的桥梁。我们不说美国，美国历史较短;说欧洲吧，欧洲都是传统国家，所以他们用色的习惯、修养是不同的。你看意大利的画、法国的画，都是一路走来有过去的;而未来的绘画走向也是我们现在在想的，当代人不可能不想将来，他会关注以后会怎么样，把过去连到将来，这才是当代的意义。我相信山水画有宋朝这么辉煌的过去，它一定会有将来。

　　我喜欢当代艺术，因为其中有想法和突破。“突破”并不是“一味”的革命，之前人们总提到革命，革笔的命，革什么的命……我认为我们要破除一样东西，首先要懂得它的规矩，然后我们去破除时候能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理由——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有我的理由，那才是真的在创作。不然只是无畏的“破”，那是很肤浅的。你要懂得传统是前人遵循的规则，然后才有真的创新。

　　有人说现在中国的当代艺术界很混杂，让人皱眉，我觉得未必。当代艺术的重要魅力在于它的活力，当一样东西呈现出很大活力的时候，它绝对会呈现出各种各样的混杂面貌，这一点也不奇怪。有一个朋友说一棵树，树枝都不长，你剪什么枝呢。一定要生长茂盛，各种各样的树枝都长出来的时候，你才知道要剪掉哪些枝条。我觉得我们接近剪枝的时候了。

　　二战以后，当代艺术的重心从巴黎移到纽约，我在旧金山艺术学院学习的是绝对的当代艺术。我觉得在那里教育制度的最大好处就是自由，所谓自由，就是你学了那些课程之后，你可以告诉老师——我不喜欢。当时老师会说：我不会教你风格，只是帮助你让你自己的风格有效，这是我教书的责任。老师问你。你喜欢什么?我说我喜欢中国水墨画，他说你尝试给我们看吧。

　　我并不觉得在西方世界，表达我对水墨画的热爱是荒谬的，因为在我们学校比我荒诞的人多了去了，每个人都讲了很荒诞的话。本来，我们就是非常多元的学校，什么人都有，泰国来的、日本来的、东方的、西方、东欧的、北欧的……一大堆，个人讲个人的话，老师都不会惊奇。当然，我才入学的时候，是受到很强烈的文化冲击的，觉得原来还可以这样画画。麻烦在于选择，有这么多的可能性，你不会一个一个试，所以你要有选择，决定你走哪条路。

　　我刚到美国，在这样一个多元的当代艺术环境中确实受到很大的文化冲击，就像1980年代的中国，整个社会对外开放，文化和艺术界所受到的冲击一样。但是，对我来说，那个被冲击而激荡、疑惑的过程很短。因为在美国，一切充满着多元性。比如说当时是摇滚乐在美国最盛行的时候，对我影响很大，但即使是摇滚乐的全盛年代，美国也不全部是摇滚乐的天下，他有乡村音乐、爵士乐、乡村爵士……非常多元的音乐。你呆久一点，很快就会意识到摇滚音乐只是音乐的一种而已。冲击之后，你还是会有自己的选择和追求。

　　山水画呈现的是月亮的力量

　　我认识到水墨画的力量和油画的力量是不同的，我经常提到说前者是月亮的力量，而后者是太阳的力量。好比说喇叭是吹的，钢琴是弹的，你无法用水墨的媒介来表现油画的冲击力，这是不合适的。

　　世界上，西洋画所有的媒介只是一个媒介，色彩的媒介。所以在60年代有这样一句话，色彩是当代画的原动力。西洋画没有色彩是不可能的。除此之外，世界上只剩下水墨媒介是完全不同。几千年下来它没有变过，这么持久，也这么当代。人类经过这么多时间才意识到自然的东西是最有力的东西。水墨画的材料就是清水和墨，自然而干净。油画完成以后，上面要刷很多东西来保护这张画，而中国水墨画什么都不需要，玻璃都不需要。墨融化在纸里面，然后你面对一张干净的纸，那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油画呈现的灿烂辉煌感觉是水墨画达不到的，油画可以灿烂，这是它的材料和哲学所决定的。在文艺复兴开始，油画中有透视的概念，美是可以计算的，所以他们有黄金分割点的原则。但是中国画不是这样，中国的透视没有法则，中国画永远是半抽象的。我们学习西方的绘画理论，了解说一张桌子的透视没有画好，桌子会跳舞的，可能会翻起来的感觉，而我们看《清明上河图》，每一座桥每一艘船都是舒舒服服的，很自然，符合生活感觉的。中国画不可能讲求什么焦点透视、线性透视，而中国画永远有几个平面的规律，你去用吧。

　　油画往往追求很绝对、很极端的感觉，要不很具象具象得仿佛一幅照片，要不很抽象抽象得什么都没有。比如说他们的风景画，画黄石公园，就能找到完全一模一样的黄石公园的景点;但是中国画不一样，黄山派这么多画家，拿他们的画与黄山风景对照，你可能找不到一处相同的地方。你看到的是什么呢?就是黄山所有石头给你的感觉和味道，就像黄山的味道。中国绘画高就高在几千年前就是一个半抽象灰色地带，恒古不变。所以它给你的印象永远就是月光下面那么朦胧的感觉。

　　你看油画，一看血液就迅疾流动，情绪高涨，你整个人非常激动，觉得浑身好象充满了振奋的能量;看中国画是反过来的，一看人就静下来了，马上舒缓了，然后你会向内安静地思考，会沉思它的每一笔。而在安静的情况下得到了平静的能量。

　　宋朝的山水画让人觉得特别沉静，不是因为宋朝从没人砍树没人污染环境;而是宋朝人在内心崇拜净土。他们有心中的一块净土，所以他们才会画出净土的境界。当代生活的紧张和纷乱，所以人们会忽视“净土”。反观当代社会，有好多人会注重太极拳、瑜珈、饮茶的文化，重视安静的力量，我想都是追求一种生活方式的平衡吧。

　　问答

　　新周刊：听说您绘画的习惯是先泼墨，泼墨之后细细勾勒。细细勾勒特别耗时间，您却很享受，认为是一种修行的过程，不觉得枯燥么?

　　李华弌：你想一个艺术家在画画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枯燥，看画的人会怎么想?他是否也会觉得枯燥呢?

　　为什么会有山水画?想想看，你是在创造一个世界。你笔下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都属于你心目中间最优雅的一个世界，怎么会觉得枯燥呢?你不是想去完成一张画，而是在酝酿一片净土。如果你有杂念的话，画面马上看得出来。中国画是一笔一笔画的，而且一笔都不能改。你每一笔，是否偷工减料了，是不是没有经过思考，都看得出来。藏不掉也骗不了人。你一笔一笔画，每一笔的优雅才会有整个气氛的优雅。

　　简介：李华弌，一个具有当代气质的水墨画画家。近十几年来，尽管国际许多著名博物馆、艺术机构类似大英博物馆、哈佛博物馆、波士顿博物馆等均将其代表作以“经典”级别收藏;例如高盛集团老总、雅虎创始人、苏富比拍卖行老总都是其作品的忠实藏家，他的绘画具有良好的学术认知度。然而由于创作周期长，且与国内流行的艺术理念和风格不相似，因此鲜有展出。

(采访整理：朱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