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乃蔚是一位绘画多面手，工笔、写意、素描、白描俱能，尤以工笔人物见长，且以极致写实手法在画坛独树一帜，并引起广泛反响，且影响越来越大，褒奖者众，质疑和批评者亦有之。艺术家的创作在社会上有不同的评价，而不是轻易给予否定，这是正常现象，更是社会民主化和艺术多元化的标志之一。众所周知，在学理上艺术批评不可能持一个标尺衡量一切创作，因为人们的审美需求广泛而多样，而艺术家作品之异彩纷呈，犹如自然界呈现出来的、使人难以置信的各种奇妙形态。艺术作品又是艺术家个人的劳动结晶，每个人各有不同于他人的天赋、性格、爱好和修养，在风格面貌上必然有自己的独立追求，绝对难求统一。艺术创作最忌一律化，即使同一风格，如写实、写意，也一定是"一龙九种，种种有别"。人们喜新厌旧的审美趣味，艺术上的标新立异符合人性之常理。这些基本观念，应该是我们讨论李乃蔚极致写实工笔人物画的出发点。

　　我用"极致写实"来评说李乃蔚的艺术创作，是想同人们给予他的艺术以"极端写实"的评价相区分。我认为，"写实"是一种艺术手法，不论其传载的观念和外在表现的技巧，都有广阔的包容度。在西方美术史上，有古典写实、浪漫主义写实、表现性写实、象征性写实、超现实主义写实和超级〈照相)写实等等。在中国绘画史上，很少用"写实"这个词汇，而常用"写形"这个概念。写形理论由来已久，如顾恺之的"以形写神"说，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所记述的"图形，绘画是也"(颜光禄)、"存形莫善于画"(陆士衡)等各家的言论，以及人像中的"写真"说等等。写实既然是一种方法，它就有相对独立的技巧和品格要求，不能用别的绘画方法和理论概而论之。比如，用轻视或基本否定"形似"的文人画观念去对它评头论足就不合适，这是特别要注意的。另一方面，它又必须受到一般艺术原理的制约。也就是说，写实的绘画必须符合艺术创造规律而不能违背之。例如，它必须有艺术品格，不能低级、庸俗，不能缺乏应有的艺术性。事实上，艺术史上各种派别的写实绘画，例如美国的超级写实主义即照相写实主义，也是很重视艺术语言表现的。作者在借摄影技术，用绘画手段逼真地、惟妙惟肖地再现客观物象的同时，也表达了自己的艺术观念：聚焦客观事物的形，探索它内在的本质，从而引发人们对"真实"的思考。这种注重现代科技手段，具有观念性的、在形态上带有自然主义色彩的写实艺术，只能流行一个时期，它并不代表绘画的发展方向。但它在一个方面的试验或创新，对现代艺术的进程还是有所推进的，至少扩充了绘画语言的表现手段。

　　李乃蔚《甲申三百年祭》工笔画200cmx130cm1987年

　　李乃蔚《黄帝战蚩尤》工笔画106cmx214cm1989年

　　李乃蔚的写实工笔人物画，似乎并不带有特别强烈的观念性，他没有颠覆传统工笔画和创立新的写实画派的意图。但个人的天性要求他要把事做得尽善尽美，把画画得极致，从而能在传统的基础上推进写实的技巧。正如他自己所说：“每个时代的艺术家都有其特定的表达方法，而人生际遇、性情禀赋的差异又使其表现方式千姿百态……”(《李乃藤画集，后记》)为画好一件作品，他预先精心设计，制作的过程长达两三年，一个色块要反复画数十遍，人物形象更是精雕细球，力求尽善尽美。这在当前画界是十分罕见的，于艺术史上也并不多见。大家知道，我们一般从两个角度来评价艺术家的作品：一个是创作的难度，另一个是艺术家在劳作中表现出来的智性和灵性，两者缺一不可。光有难度，很难区别艺术家创作与工人、匠师劳作的区别，因为匠师们做一件家具也需要复杂的工序和繁重的劳动；反之，只论智性和灵性，又很可能导致艺术家竞相表现自己的“天才”而失之于草率，缺乏艺术创作所必要的严谨性。显然，李乃蔚的工笔画不缺制作的复杂程序和劳动的艰巨性。现在要讨论的是，他的作品是否反映出他的艺术智性和灵性。通常我们说的艺术家的智性和灵性，一般是在谙熟艺术创造原理上表现出来的独特创造性。

　　李乃蔚《背影》工笔画34x43cm1992年

　　从李乃蔚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的禀赋中具备两种相辅相成的品格：创作态度极端认真，追求技术精湛、语言技巧完备和形象真实生动。绘画创作不避讳精微、细致的描写手法，技巧的精微、细致与否并不关乎绘画品格的高低，关键是作品要有整体感，要有形象的生动性，这便是中国画论反复强调的不要"谨毛失貌"。对此，李乃蔚有清醒的认识，他不以显示自己的写实技巧为目的，而自觉“力求在传承的基础上融入当代的审美情趣，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感、所悟，再现时代人物的风貌与情怀、意韵与神采。”〔《李乃蔚画集，后记》）李乃蔚笔下的现实人物与历史人物，重视人物形象刻画，在精确的形似中既表现客观对象本身的特质，即外形的美和内在的气质，同时又诉诸自己的主观感情。写实艺术最忌物象纯客观地展示和作者感情的冷漠，而李乃蔚作品中的人物不论是早期的历史题材《甲申三百年祭》《黄帝战蚩尤》，以及之后创作的诸多青年女子人像，如《染秋》《秋语》《流年》《生日》《湘妹子》《山菊》《银锁》《清音》《归云》《清风》《聘》《红莲》等，以及描写陕北民间乐手的《黄土情》等，都可以感觉到作者对被描写人物的深刻理解和感情倾向。在现实人物肖像中，他尊重对象，从人性的角度揭示他(她)们自身的美感，与她们有内在感情的交流。因此，这些人物形象是鲜活的，艺术语言也富于灵韵，与缺乏感情的极端写实的照相写实主义作品迥然不同。

　　李乃蔚《湘妹子》工笔画100x78cm1995年

　　李乃蔚细致地刻画人物，但他不面面俱到地处理画面，他不仅善于在实写中表达可以意会的感情，而且还善于以实带虚、以虚衬实，如背景的处理手法因人物的性格而定，或实或虚，或有详尽描绘，或一笔带过，或具体交代，或略为暗示。我们说，传统的写意精神既表现在水墨写意的语言中，也体现在写实的工笔画中，不受技法的局限。工笔画的写实方法和文人画“逸笔草草"的写意笔墨技巧，都是弥为珍贵的财富，是支撑中国画生生不息的两根支柱。不可设想传统中国画的表现语言只有写意水墨而无工笔重彩，或者相反。再者，这两种传统国画的基本技法也会随着时代的变革而不断得到补充和发展。犹如写意水墨有无限的拓展空间一样，写实工笔画的新形态也会层出不穷。20世纪以来，在中西融合大思潮的推动下，传统工笔画吸收西画素描造型和外光及色彩技巧，面貌发生了有目共睹的变化。李乃蔚正是在这个基础上将工笔写实技巧推向极致的。应该说，人们对他作品的赞赏有三个由浅入深的层次：逼真的写实技法是其一，作者勤奋操作所表现出来的敬业精神是其二，从艺术的角度品评由极致写实技巧所传达出来的神韵即作品所体现的艺术品格是其三。不用说，这后一个层次是李乃蔚艺术作品的真正价值所在。

　　艺术创造与时代的关系是相当微妙与复杂的。人们常问，我们的时代精神是什么，艺术如何反映时代精神?我想，生活在我们周围普通人的形象都刻有时代的印记，在他们身上的两种品格——奋进的精神和沉着、淡定的生活与劳动态度，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精神的集中反映。一切事业的奋斗、进取都需要与之相对应的沉着、淡定的态度。在当今浮躁的社会生活中，沉着、宁静和淡然，已成为时代内在的需要。李乃蔚不受时尚影响、特立独行的术追求，与他创作的人物形象传达出来的宁静优雅的情怀、温和含蓄的意韵与丰润活泼的神采，与我们时代的内在精神十分吻合，从而显示出难能可贵的艺术大家风范。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邵大箴

作者：邵大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