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大箴在《极致写实和独立艺术品格——李乃蔚的工笔人物画》一文中，指出：“李乃蔚是一位绘画多面手，工笔、写意、素描、白描俱能，尤以工笔人物见长，且以极致写实手法在画坛独树一帜，……”

　　翻开中国人物绘画史，人物画的称谓：写真、传神、绣像、衣冠像(买太公、记眼)、顶像、云身、整身、花整、云整、大首等10多种，根据表现内容大体分为道释画、仕女画、肖像画、风俗画、历史故事画等，基本技法分白描、写意、工笔，绘制法则“立七、坐五、盘三半”和“三庭五眼”，有一整套行之有效的涉事体系。在没有照相术的古代，许多优秀的中国人物画不但达到了驻颜的目的，而且超越了形似的层次，形具后传神韵。与此范畴相应产生的许多理论和创作经验，如部位、起稿、心法、阴阳虚实、天庭、五官、须发等独特的画法，形成了中国人物画独特的美学品格和人文内涵。

　　有着十多年连环画创作实践，单幅总量不下万帧的李乃蔚，人物画造型常常是以笔取气，以淡墨色晕取韵，在静穆理气中内省。即便是素描日课，百分之九十都是用毛笔水墨随手写就，18描烂熟于心，且能心手相应。传统笔墨给予的人文滋养，点画间时空迢递。

　　《朱振庚谈艺录》(网络版)中曾尖锐地提出：“中国画的教学除有书法、白描还不够，还应当有自己的‘现代造型法’，建立自己民族的素描体系，重视笔墨更要讲究‘笔性’，讲究线条的质量、美感，讲究线、形的透里默契，刃剖自如。”然而在写真与写实深度之辨上，一直沿用西方教学体系的中国人物画，却被许多绘事者奉为圭臬。

　　究竟写真的深度，拿什么足以与西方写实媲美?李乃蔚用他几十年的艺术创作，真正践行着中国人物画的表现深度空间，给出了答案。

　　在上世纪80年代，以《征方腊损兵折将》(《水浒》套书之29本)问鼎连环画高峰的李乃蔚，又在90年代末以工笔画《银锁》夺得第九届全国美术作品银奖，不得不对其创作涉及中国人物画表现领域的依仁游艺，让人肃然起敬。然而“李乃蔚的取象方式是长期训练出来的半记忆、半表现的一种方式。”而且“很奇怪的是李乃蔚既不临摹，也不写生，他凭记忆积累形象、营造形象。”(钟孺乾《李乃蔚的“高像素”工笔画》)无师自通，自成一统。

　　在现存中国人物画法最早的理论著作《写像秘诀》中，王绎早就提出画人物，当于被画者在“叫啸谈话之间，本真性情发现，我则默识于心”，然后下笔，不应让被画者“正襟危坐如泥塑人，方乃传写”。这是写真与写实不同的地方，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无意中印证了李乃蔚中国人物画表现体系的完备性。

　　悄然形成中的李氏中国人物画的个人风格，昭然若揭中的中国人物画之“李氏变革”，全然不是望着西方画东方，而是讲求笔墨特质的中国人物画现代雅质，堂而皇之与西方写实表现平起平坐的独立性，催发传统中国人物画的视觉艺术全新化。悄然引领中国人物画的现代化，跃居世界人物画坛之高位，而李乃蔚并非以西方化之心态迎之，他的现代感不是西方化，而是用醇正的中国笔墨，考量着中国人物画的时代人性表现内空。

　　“作品带给观者的不只是指某种思维能力、知性模式，它不只是Wisdom, intellect;而是指包括它们在内的整体心灵结构和精神力量，其中也包括伦理学和美学的方面，例如道德自觉、人生态度、直观才能等等。中国思维的特征也恰恰在于它的智力结构与这些方面交溶渗透在一起。”(《中西美学艺术比较》)李乃蔚人物画作品的最大特点，是人物的正面性与真人等大的超写实追求，直至精细到人物皮肤筋脉的描写。这成为了解个人形貌、个性、气质、思想乃至生平、境遇的形象可靠的第一手资料，诚所谓“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中庸》27章)，亦成为中华民族精神的具象浓缩，为用传统中国人物画表现材质创作，提供了极具说服力的时代典范之作。

　　谈到写真，不得不提到明代的曾鲸。在当时他是一位富有创造性，独树一帜的开宗立派性的人物画大师。他努力从古代优秀肖像画艺术中吸取其精华，作为自己创作的借鉴与底蕴。“明万历十年，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来华，能画圣母像。波臣与他切磋画技。波臣既擅长国画，没有去模效，但也吸收了利氏的肖像画法。”(日 大村西崖《东洋美术史》)波臣融合中西画法，取其所长，走自己的艺术创作道路。故他的肖像画法，和古代画家“传统画法相同的是同样用淡墨线勾出轮廓和五官部位，强调骨法用笔;与传统画法不同的，不是用粉彩渲染，而是用淡墨渲染出阴影凹凸”。(周积寅《曾鲸和肖像画》)他“每画一像，烘染数十层，必匠心而后止。”(周积寅《无声诗史》)

　　然而李乃蔚的写真作品，用淡墨淡色烘染上百次的亦不在少数，几尽各类日常生活物质品性的表现空间深度和质感丰厚。然而，毕竟薄薄的宣纸承托墨色是有限的，李乃蔚在绘制中采用加染胶矾水涂层，以增加画面质感。胶矾水的浓度极难拿捏，他便用舌尝，凭手感经验，直至适用。他的写真新作《百合》，低颔浅笑中的纯净祥泰，举手投足中的平凡伟大，彰显时代特色和中华风情，“粉笺书，罗袖泪。还有可怜新意。遮闷绿，掩羞红。晚来团扇风。”(晏几道《更漏子•柳间眠》)，人物身上棉质绣花斜襟布衣，安坐的明式圈椅的包浆，手纳千层布底绣鞋，中国人物画独有墨色韵致，泛着哑哑的色泽魅力。经典中的时下解读，传统中的赋予已意。“漻乎其如叹，邈乎其如有思，暖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观其文，讽其音，则为文者之性情形状，举以殊焉。”(清 姚鼐《复鲁絜非书》)

　　与由本性的同到后来分化的不同再到当代的趋同，这似乎是人类文明作为一个总体的必然发展规律。

　　兴起于19世纪的欧洲，“写实主义是十九世纪西方文化中的一场运动，宣称以准确观察为基础，表现普通民众以及他们的日常现实生活。他挑战了数个世纪以来的传统，即崇高艺术所追求的理想化图绘形式与英雄题材。写实主义的支持者认为其视觉真实就是画家之“真诚”的象征。”〔鲁宾《新观念史词典(New Dictionary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曾鲸的肖像画，正如周积寅所说的：“就是强调了中国画用笔用墨的特点，坚持以墨线和墨晕为骨。借鉴西画的结果，是创造了我们民族自己的凹凸法，发展了具有中国气派和中国作风的肖像画，这应该说是曾鲸的一大功劳。”

　　清初的朱彝尊也在其《增补图绘宝庆》中，谈到曾鲸的学生谢彬：“彬善写小像，一经彼笔，世无俗面，至于数人合幅或举家全庆，神情浃洽，眉目照映，海内称首望焉!”至情至性，让宣纸笔墨沾染了人性的温度。

　　那么，从今天李乃蔚中国人物画的创作中，无疑让我们看到中国人物画的未来。沿着最具中国特色表现体系：白描、写意、工笔一路走来，几十年如一日冥冥之中辨析着中国人物画新时代技艺思路的李乃蔚，变幻的墨线和一层一层墨迹色晕中，挑战的不仅仅是宣纸的叙事空间厚度，更为我们再度叩开中国艺术精神的时代大门。

　　“当我看着这个世界时，我是悲观主义者;当我审视这世界的人们时，我是乐观主义者。”(美 罗杰斯Carl Ransom Rogers)。李乃蔚的写意人物作品《守望》，背景黄土高坡隐隐的窑洞，头扎白羊肚毛巾，身披厚重的羊皮袄，右手按着赶羊鞭、左手轻搭於膝端坐，遥望画外远景的陕北牧羊老农，背后稀疏挂果的老枣树，沉着挥洒中的墨线和墨晕，地域风情一一呈递，坚韧中的诗境栖居。

　　由顾恺之发端，经由历代中国人物画的探索者的开拓，有意识地借用西方写实主义中“准确观察”精确再现的概念，并赋予其中国人物画现当代美学上的意义，在更广阔的认知范围中拓展中国人物画更深层次的表现规律, 充分发挥中国人物画表达过程中的主观能动性。李乃蔚的中国人物画表现体系发轫于连环画，后逐渐影响到他的写意、工笔诸领域，成为完整中国意象表现体系的云巅漫步者。

　　作为新时期中国人物画开疆拓土的李乃蔚：“真正的职责只有一个：找到自我。然后在心中坚守一生，永不停歇。!”

　　(德 黑塞) 写于合心堂

2013-10-15

发布于2013年12月11日武汉晚报

作者：江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