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文辉：（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文艺评论家、作家，主要著作有《旷世凡夫——弘一大师传》、《孤独中的狂热——卫天霖传》、《关良》、史诗小说《司马迁》以及诗剧、散文诗多部）

天风海浪不知年，明珠永向国胸悬，先民垦殖汗成雨，雾飞榕舞草芊芊。

五洲侨裔盼仙宫，蓝雨初晴虹挂空。剑立危崖名笔秀，三冬无雪野花红。

小屋西型画意浓，千姿竞爽罩长松，催眠浪拍群舟睡，新月琴声唤晚钟。

古街雅洁净无车，游客踏歌慢赏花，弘一慈容犹未远，书声朗朗枣如瓜。

　　守信沉潜鼓浪屿三十多年，朝暮四季，观察入微。曾数千回把所得化为心源积累下来，当灵思与物象弹响之后，再把情感撒上表现的客体，做到神与物合，魂与天游，再诉诸笔墨色彩，人与物彼此难分，达到创造的大欢欣。

　　早期，他临摹宋画十载，从形到意境，锻炼心眼手，跟古代大师拉近距离，有所发现。限于学问、胆识及阅历，停留在浅层。线条含金量由少而多，悟得写实二字真谛：“写”即骨法用笔，“实”是实现生活提炼而成的真善美，绝非抄袭社会大自然的矿石，而忽略了淘金。纯金迟早会发光。美术创造是艰辛历程，由普通美术工作者百万计的大队人马，脱颖而出几百位名家，三五位大师，淘汰极其严酷。他对物质要求不高，对名利不谋取不拒绝，得之无喜或少喜；失之无忧或少忧。一位无名诗人忠告他：“把痛苦当珍宝紧紧搂在怀中，不如抹上鞋底，去充实新的脚印。”他很认同。

　　三十几年教学之外，边行走边画画，在大西南鲜为海滨居民所知的山川，找到寄托理想的家园。其中有乌托邦成分，深入之后，每有失落，人们内心与山水多少受到有形无形的污染，但他从不后悔，他行他素，健步如故，保持继续寻找的信念和激情。

　　鼓浪屿美丽的记忆是脑海里的常青树，日夜增高，既是背囊手杖，也是能源与钙。不能说印象从未骗过他，他对此讳莫如深，唯恐点点锈斑侵蚀流光溢彩的梦痕。也许有几分得自阿Q大师“真传”，海明威小说里打不败的人如《老人与海》描绘的渔夫。好在阿Q爷爷比较滞钝，觉察不到难堪。想活得好必须有几句自欺的“真经”也忘了再念，守信恢复了顽童的傻笑、酒徒的狂热，不让画笔酣眠。

　　有朋自远方来，他是熟悉鼓浪屿风情掌故的理想导游。娓娓不倦地介绍每条长街深巷，双脚仿佛踏在琴弦上，地下和弦袅袅出土，把缕缕乡音输入他的脉管，助长极少重复的语汇，眉开眼笑，单纯如顽童。他追述明代长眠于土丘上的古人逸事，郑成功操练水师指天誓日的雄风，似乎十五世纪前曾聆听国姓爷的训词，亲见过旌旗鲜亮，刀枪长箭闪光的画面。言及哪座建筑诞生的状态，风霜的磨损，何尝只限于八卦楼、长堤、包括钢琴家殷承宗等闻人的寓所。陈列着来自各国教堂学校的风琴博物馆，有些已过了双百岁高龄，好像对他倾诉过久缺知音的寂寞，让他发出同情又无奈的浩叹，赞美捐琴者的文化远见与慷慨襟怀。有些景点早已荡然不留踪迹，他用彩笔留下昔年原貌，诱发听客们流光如箭的感喟，珍惜韶光而后发晚程。

　　这些画行笔松秀，有着当地灿烂的阳光，繁丰的色彩，历史的回声唤醒海外侨子的乡愁，甚至不辞万里，华发复耳归来，扫墓祭祖，凭吊亲人知已。徘徊月光之下，仰望弘一上人行过的小路，沧桑等闲过的一段近乎童话里的小城门。多想找到守信这样的鼓浪屿通，一见如故，再作观光，亲自品味正宗鼓浪屿馅饼、喝碗鲜美的鱼丸汤，那些再生或复现的景象含情脉脉敞开心扉，真是“月落有虫皆奏曲，冬来无草不开花”。无愧为神奇、瑰丽、丰厚，临别依依，带走和他梦境相通的屐痕足音，相伴终老……

　　本书是他个人一段长征的脚印，采撷于半梦半醒状态的花环。有意无意，破法生法。以他原本就有又从西部横断山脉补给的旺盛之气，来书写袖珍神岛的灿烂阳光。狂笑怒海，参天古木，婴儿眼珠般洁净的小花，水灵鲜健与少女秀发媲美的异草，怀素见到将忘形涂上妙墨的蕉叶。几条小道，矮胖的城门，地方特色的小街行人，深巷老铺，残碑古墓，面目因异成异、力避雷同的建筑，“螺丝壳里做道场”式的花园曲折回环，借天然巨石为背景的长廊，鸟歌如诉，虫鸣断续，显示和平寻常岁月珍贵的镜头，被乡情的轻纱半透不透地藏着露着。我们的祖宗，还有正在传承给子子孙孙的普通日子，天海永恒，年华易逝，包含着复杂的感受，超越时空得失而挥之不去的赤子依恋，泥香海香，琴韵书声，大门半掩仿佛刚出去散步的名人迅即归来，实则斯人久逝，遗泽未泯，显示短暂生命赖以生存的历史信息。多声部、多音色，由单调汇成复调，交叉起落，叠合剥离，天镜正射、由有幻无，让我们应接不暇，咏叹不休，魅力涨出绘画本身。她称不起绝对完整，天衣无缝，那些宣泄出来的力与美，凡人的弱点，阐释着画家是人。特定时空铸造的长处与局限，大家、巨人谁能例外，谁敢拍拍胸脯说半尘不染，洁白无暇？

　　我们向往或怀旧而读书画，未来过诗岛的人以书助游兴，留点拍照不可替代的纪念，远地读者借书卧游神游，享受雅趣，添点愉悦。任何艺术仅可完成七成，剩下的要欣赏者去作创造性补充。开掘者是福人。质之方家，以为然否？我与守信拱手洗耳，静聆雅教！

2002年4月24日于求通斋

作者：柯文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