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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花水月

  当王伟中离开故土,那扇东方之门在他内心并未关上,不论西方的色彩后来如何浸染他,他的绘画里始终存在着永恒的东方模式。十六年前,我曾试图在他的黄土地和太行山人物系列中,找到人物脸上那密集刻痕、线条的来源。他人西式的表现主义解释和铺陈,并不能令我满意,因为表现主义的那些“先例”,并不能理清他耕耘线条时内心的多重声音。当我在人物脸上找到北方山脉的沟壑踪迹时,我意识到那就是中国画皴法产生的一个源头,只不过王伟中把人脸当成了山崖而已。我相信,这样的概括更能捕捉住画家向外喷发的生命力。因为从他在那个年代一次次在山上的行走来看,他是特别看重自然忠告的画家。表现主义提供了求新的心理,而山的沟壑则直接启示给他视觉依据,和构建历史隐喻的人格。结果西式的主观隐喻、对皴法的回忆、移植沟壑等,成了一条要冲破东西绘画隔绝的巨大渡船。当他在那个年代的成功已成定局,我曾担心他会被自己的画法压垮。因为他线条的虚张声势,得心应手的娴熟,已把他的画推到了极致,一个特别有利于表现煎熬、苦难的自治语境。线条语言的成熟成了一道栅栏,再难把煎熬、苦难以外别的经验囊括进来。之后,他必然地处于要求自我解放的诉求中。但这种解放的要求,使他处于十分不灵便的两难境地:要么继续单一追求线条,宁让形式把新的经验错过,要么通过放弃来另寻他途。
  过去,我和王伟中在进行随便的谈话时,他也会选择比较沉重的词。所以,当他离开南京赴美后,我甚至怀疑他能否轻易扩大自己的经验和题材。直到去年我与他在南京不期而遇,看了他的新作展览,我明白那个绝对遵守线条语言的王伟中,已经有了一个勇猛的举动。他把作品中的线条几乎清除干净了。那种由画面带来的快乐情趣,是他以前不曾塑造的。那天,新的风格让我震惊。这些画传达的经验既美妙又敏感,我不知道他是否为新的画法饱尝过艰辛,但形式上的立异,让我意识到他终于有了重大进展。表面上,画笔直接拖曳的线条几乎无踪无影了,但水浸染色彩形成的水迹,却成了他隐约勾勒人体的轮廓线。水既瓦解了生硬的线条,也通过层层浸染创造出画面隐隐卓卓的层次。这种画法似乎是一次向中国画的还债。是把西画的色彩灵魂,移交给东方的水法。他成功控制住了那些洇散的水迹。观看2007年那批犹如特写的仕女人体画,我意识到山依然是他性灵的归宿。那些指向人体的色彩和水迹不只有一个使命。表面上,被水驱赶、洇散的轻柔色块,与太行山系列的苍劲线条,看上去像对立的两极,实际上山都是它们的灵泉。如果说自元代黄公望开始,画家最终是把人的品格、性灵归结在山水画中,是把人的躯壳拿掉,为性灵、品格套上山水的外形,那么王伟中2007年的仕女人体画系列则相反,是让人体服务于山水,即给江南山水的意趣套上女性人体的柔美外形,是把自元代开始的缥缥缈缈、隐隐卓卓的江南山水之法,向人体画精心移植。当然,太行山人物系列颇有北方山脉的雄浑之味,而仕女人体系列由于发挥了水的洇漫特性,我们便在画中领略到江南山水的柔媚之味。恰恰是水分裂了两个相距二十年的王伟中,而山又试图把两个他弥合起来。这使得王伟中的相貌和他的故乡苏州变得十分重要。当他的相貌与北方、与他的黄土地和太行山系列取得一致时,我们险些忘了被他的落腮胡几乎淹没的故乡苏州。当这批仕女人体画终于打捞出江南山水的品性,我明白他与故乡取得了一次沟通。故乡之水由于他的童年或少年,便成了他无需领会就能运用的事物。水在这里不仅涉及他绘画的技法,也轻而易举概括了他绘画的品性。水不再是过去那些线条施加“力气”的所在,线条章法的局限大概也在于此,由于使用线条时必须清楚规则,所以线条容易给人俯首就范,甚至默守己规之感。但水的内在力量恰恰体现在洇散和漫延之中,体现在它随时随地要淹没或晕化线条(包括轮廓)的企图中。水不会在线条必须遵循的规则面前退缩。作为一种手段,水最能打动我的,恰恰是它在解构时又能自然建构的那种自由感。这也是江南对北方那种意识形态品性的背离或补救,它使画家个人的审美意识受到敬重,使画面脱离了意识形态的隐喻,而渗入一种审美韵律。我想江南的诱惑就在于此,它之所以对一个人的中年期颇具威力,是因为当他度过颇具反抗的青年期,他就会如博尔赫斯所意识到的那样,认识到世上的一切事物都不过是镜花水月。
  观察王伟中2003年展出的仕女图系列,首先能看到意识形态的失灵,接着画面被超验与遁世的梦幻充盈着,这时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给他带来诸多裨益的是高更。是高更的色彩帮他在经验和神秘之间搭建起桥梁。作为他的新题材,风花雪月已受到重视。只不过他这时的画法,与后印象派、甚至马蒂斯有某种一致性。比如,他那幅描绘海边风情的仕女图,就秉承着欧洲田园风光画的传统,秉承着马蒂斯的《生活的欢乐》中那非乐不为的气氛。色块从他早年的墨块中醒来,似乎决意要成为给人带来快乐的魔瓶。但这时的风花雪月题材,似乎受到马蒂斯或毕加索那类仕女题材的砥砺。因为画面的情调,实实在在是西方的。比如,水在画面中还只是一个西化意象,一个与人物分离的意象。水在画面中的作用还没有后来这么大,依旧像山一样高度自律。我们可以把这个时期看作他的过渡期,看作是创作钟摆在西方这一极的暂时停留。所以,当我把他2007年和2003年的作品对照看,便发现后来让我感到神奇的事:首先是题材让他进入了马蒂斯等人的境界,同时水也已准备停当,接下来,他被同样的风花雪月题材继续驱使时,画法渐渐东方化了。水作为化了装的故乡,在画面留下了江南之味。我不用去管他画画时的内心联想,因为这一切慢条斯理发生时,他也许处于无意识当中。栩栩如生的江南的过去,在他潜意识里融化了西方情景,把两个原本隔开的世界暗中连接。表面上,东方式的点拨是技法层面的,但这种比西方技法更难掌握的东方“修辞”,倒反衬出他精神更微妙的层面。即他希望赋予性感一种尊严,就如在《桃花梦里》、《天地悠悠》揭示的那样,不管仕女的姿势是否大胆出格,是否与此抵触,他都以忠于美感的态度去达成。这种尊严在早年也曾拯救过他着力描绘的煎熬、磨难。
  《人物》以及《天之云》系列的魅力还在于,人和背景几乎占据着同一个空间。这是典型的东方一元论的想法。它让我们忘掉人物那可怜的位置。如果美是永恒的,那么让人物和背景分离又有什么意义呢?那不过在提醒现实的价值,提醒在透视没落之际,我们仍能感到它的存在。但在王伟中的画中,人物与天云的关系恰恰不现实。它类似古埃及绘画中,用“知道”而不是“看见”来描述的意图。所以,我们在人物身上找到云,或在云的领地找到脸,或在脸上找到绿紫白相间的云色,是极其自然的事。我在这里看到了他对不确定的迷恋,只是他求助的形象非常普通,物象却别开生面。这令我想起马格利特的《欧几里得的漫步处》。两位画家都有意妨碍眼睛对确定的认可,所用手段却分属东西两个世界。马格利特的不确定产生于他对透视的妙用,而王伟中的不确定产生于他对水和宣纸关系的重新领悟。他的方法的确让我吃惊不小。一切确定的东西都被水化开,又以洇散的不确定方式重新聚合。如同我小时迷恋的天花板,即由那些污迹隐隐卓卓揭示的各种物象。过分的确定所带给一个画家的耻辱,被他用类似水渍的方式抹去了。无需更多描述,眼睛只需牢牢盯着他的画,便可感受他用不确定来提炼确定的难点。他着意刻画出一些现实痕迹,一方面他扮演着毛玻璃的作用,让色彩和水迹在漫不经心的缤纷中达至“看清”的底线,另一方面,这些看起来纯属偶然的缤纷里,却潜藏着勾勒之法,也是最容易被水冲垮之处。应该说他面临的挑战,要高于当年波洛克用拨撒来表达心绪的作法,因为在那里,观者不存在要“看清”什么的危险。我以为,这些均起源王伟中对悲剧意识的放弃,悲剧意识是太行山系列中线条砥砺的核心,抽去这个核心,那些线条的意义就会坍塌。因为他不是为某个太行山人画像的工匠,当年,他是心怀历史而勾勒“中国山区农民”的画家。而现在,那些着色时会不停改变的水迹,传达出的不再是历史黑沉的一面,它传达出一种澹泊的美感,不再被悲喜的二元思维所纠缠,既可以看作回归东方一元思维,还能窥见来自美国社会的影响。即他亲身见证了绝对观念在美国的消失,而代之以什么都对的相对主义。但在王伟中的画中,民族美学的自立意识已经抬头并得到彰显,这是东方在蓄积力量企图走出现代社会误区的一种努力。我自然希望这样的绘画越多越好,它们打开的无形境界,有可能会带领我们穿越后现代的浮萍,而进入下一个难以估量的新时代。所以,我很欣慰,在这个谈论美都变得困难的年代,王伟中的画继续传达出东方美感神秘的一面,这既是不受意识形态之害的美,也是绘画语言的创举之美,更是接近人类心灵现实的超越之美。

作者:黄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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