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连有个油库，油库有个值班室，值班室有两个兵，一个下士，一个列兵。下士睡下铺，列兵睡上铺，下铺的被子稀稀拉拉，上铺的被子整整齐齐。按规定，值班室无论何时何故，必须有一名士兵留守。所以，总能听到下士喊道：“小孙，来车了，加油去！”“小孙，明天检查，你把登记本整理整理！”“小孙，到点了，打饭去！”……每到这时，列兵就边走边低着头，嘴里不知嘟囔些什么。下士就瞪起眼睛，煞有介事地说：“新兵蛋子不听招呼了是不是？”

　　下士叫耿小中，脑袋瓜子机灵，有点危险隐患马上就嗅得到，还有就是不抽烟。看油库的兵，不抽烟是必须的；缺点就是太机灵，嘴不闲着，见到点儿事，非得白话几句不靠谱的话才行，作风有点懒散。

　　话说4年前，旅长把三营营长叫到办公室，问道：“你们营汽车连的耿小中表现怎么样啊？”营长知道耿小中的父亲是旅长的老上级，虽说已经转业，但感情还挺深，就只是嘿嘿乐。旅长也嘿嘿一乐，表示心知肚明：“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们要多培养培养！”就这样，耿小中一路培养下来，转了士官，还学了油料管理，成为油库值班员。

　　到了11月份，临近老兵退伍时节。晚饭后，大家聚在篮球场一角，交换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小道消息，比如今年士官制度改革，上等兵转下士的名额少了，下士晋升中士的机会多了，比如今年连里面留的司机比例少了，修理工比例多了等等，不一而足。

　　耿小中吃完晚饭，慢慢散步到操场，看见大家在那里扎了堆，便悄悄凑过去。不想，大家看见他来，不约而同地闭了嘴。耿小中的心咯噔一下，很难受，暗自叹了口气。他知道，战友们都觉得，谁留不下来，他也能留下，他就是干得再差，那油库管理员也干得安安稳稳。耿小中想到别处转转，可去哪里都觉得无趣，只好孤零零地回了油库。黑暗中，他长叹了一口气。

　　离宣布退伍和选改士官命令的日子越来越近，连里民主测评，给所有到了年限的战士搞了个大排名。测评结果当场公示，耿小中的脸火辣辣的，他排在倒数第三。耿小中想起了最近爸爸打给他的一个电话，让他继续在部队干，说已经打过招呼，叮嘱他严格要求自己，不要捅娄子。

　　大家嘻嘻哈哈地出了连队会议室，虽然嘴上都说别太在意结果，但耿小中还是觉得战友们都在看他，那眼光轻描淡写，却让他觉得比鞭子抽在背上还痛。

　　晚上连队没安排活动，耿小中被几个准备退伍的老乡拉去打牌。牌打得火热，那嘴上就没了把门的。薛贵祥神秘地说：“知道吗？梅勇伟留不下了，指导员已经和他谈了。唉，苦干了几年，驾驶技术大拿，走了可惜了！”大家随口说说，耿小中却总觉得是冲着自己来的，后背越来越弯，脸越来越烫，就老出错牌。快熄灯时，他说得早点回油库去，要不影响不好。有个战友开玩笑地说：“你还怕啥呀？”耿小中突然把牌往桌子上一摔，吼道：“我怎么不怕？”说完，怒冲冲转身走了，留下众人在那呆了半晌。

　　耿小中走出营房楼，沿着黑黢黢的小路回油库，发现有个人在电话亭打电话。经过那里时，他看到那人正抱着电话低声哭泣。借着上方小灯的光亮，他发现那人好像是梅勇伟。他浑身一震，脚步沉了，犹豫了一下，摸出电话卡，走过去装作要打电话的样子。梅勇伟看有人来了，忙抹了把脸，匆匆说了几句，就挂了电话。耿小中只听得后面一句：“老娘，我对不起你，没留下来……”梅勇伟哭红的眼睛里满是失落和委屈。耿小中真想拦住他，郑重地说声对不起。但两人目光相对时，梅勇伟扫了他一眼，让他心里冰凉到了底儿。他慌忙低下了头……

　　离老兵离队没几天了，吃饭的时候，食堂显得有些压抑。此时还不知是走是留的老兵们显得有些焦虑，连吃饭都像憋了股劲儿。耿小中嚼着饭菜，像嚼蜡一样。这时，旁边桌有人愤愤地说：“有个好爹就是好，啥也不愁！”耿小中脸上顿时像挨了一巴掌。那人不知是想让连队干部听见，还是想让耿小中听见，又大声说：“干好干坏一个样儿！”

　　耿小中像被电击了似的，猛地站起来，吼道：“你说谁呢？”说话的是五班的朱飞飞，他犹豫了一下，也站起来，不管不顾地说：“我就是说你呢！”耿小中像被狼咬了一口的牛犊子，被彻底激怒了，又不知该怎么回嘴，冲上去一拳打在朱飞飞脸上。朱飞飞也是要走的人了，也不惧怕，与耿小中扭在一起，周围的盘子、筷子、饭菜撒了一地。

　　事后，两个人被关了禁闭，耿小中想了一夜。第二天，连长把两人叫到连部。朱飞飞留不下，连长心里不好受。耿小中是上边要留的人，此时处分也不合适。连长本想把两人批评一下，反省反省，就不向营里报了。但批评一通之后，两人都不说话，脸冷着，没有认错的迹象。这局面让连长又恼火又焦急。

　　这时，耿小中开了口：“连长，我只有一句话！”连长心里一惊，不知他要说什么。停了片刻，吐了口气说：“你讲吧！”

　　“我要退伍，但我的那个名额能不能给梅勇伟？”这下，连长和朱飞飞都彻底呆住了。好一会儿，连长说：“这可不是小事，要不，你和家里人再商量商量？”耿小中眼睛红红的，说：“不商量了，就算在连里呆下去，还是让人瞧不起，窝窝囊囊的没啥意思！”他又接着说：“我知道，别人觉得我是靠关系才留下来，这回我告诉你们，我离了老子照样能混出名堂！”

　　说完，耿小中飞奔出了连部，径直跑到电话亭，操起话机：“爸，我准备退伍了，我不想让人说我是靠了你的关系才……”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想好了吗？你会遇到很多困难。”耿小中激动地问：“难道你希望自己的儿子一辈子都是个软骨头？”

　　电话那头继续沉默着。耿小中攥紧话筒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语气却很坚定：“我下决心了，从今往后要抬着头做人，绝不后悔！”

　　后来，耿小中走了，梅勇伟留下了。全连官兵都知道，这个去留的变化是营党委做出的决定。

作者：西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