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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霍晓是因为绘事后素。
2013年的某一天,与一群朋友去御翠草堂晚餐,被领着参观园子里的各种工作室,进进出出,出出进进,迷迷糊糊的状态一直持续到突然瞥见一幅海报。倒在墙角的海报内容有关园子主人霍晓的某个展览,上面赫然印着“绘事后素”四个大字。“绘事后素!”我禁不住叫出声来,呵呵,不管这个园林主是干什么的,能以这四个字命名自己展览的人,再孬也应有三分吧。
晚餐快结束时,园子的主人赶回来了。他笑咪咪地挨个儿敬酒,但目光似乎有些游离。走到我面前时,我淡淡一笑:“干杯,为绘事后素。”他颇有几分诧异地看着我。“呵呵,看到你海报上的绘事后素了,没想到会有人以这几个字命名展览。很喜欢这四个字。”接下来我一口气背完了《论语·八佾》,并为饭桌上的朋友们翻译成白话文。
园林主人眼睛亮了,“高手在民间!”然后举杯一饮而尽。我也干了杯,一个大大的问号随着酒劲儿缓缓升起:这个被称为“成都最后一位员外”的霍先生,他的绘事到底以何为“素”呢?
四年来,也许霍兄真的以为我是民间高手吧,一直一直地希望我能为他的小楷微书写点什么,尤其是在我一时兴起为画家邱光平写了那篇所谓的艺术评论(《邱光平:西西弗斯神话——在荒谬中寻求使命与幸福》)后。因为自知胸中无墨,我总是笑着婉拒,说还没找到感觉。
其实,对他的微书,尤其是苔藓体小楷,我还是有点感觉的。实话实说,就在看到他的苔藓体作品的第一秒,我就有感觉了,只是不很确定。我一直不能确定,在初见霍晓苔藓的那一霎那,为何脑子里会莫名其妙地浮现欧姬芙的花。
先说说自然界的苔藓。这是高等植物中最低级的一种,结构简单,无根无花无种子,常生于人迹罕至的阴湿之地。所以苔藓常被世人小觑、忽略。中国文人对苔藓的审美态度多见于寂寞凄凉的宫怨闺恨,黯然悲怆的吊古怀故,以及清幽高雅的居所追求。这些意蕴从下列诗句中可见一斑:
“华殿尘兮玉阶苔,中庭萋兮绿草生”
“春苔暗阶除,秋草芜高殿”
“萦郁无人赠,葳蕤徒可怜”
“遍行苔藓寻陈迹,拟倩梅花招醉魂”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
而我,有关苔藓最深刻的印象有三:
一是叶绍翁的《游园不值》,“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苔藓虽然低等卑微,但也是独立的生命个体,我们应怜惜尊重,不能随意践踏。这可是年少时冰雪聪明的我自己悟出的道理。
二是苔藓极强的生命力。当年去南极前,曾在互联网上看到这样一则消息:英国一科研团队在南极洲的西格尼岛钻取釆集了远古苔藓样品,拿回实验室在孵化器中加热、光照,惊奇地发现这些至少休眠了一千多年的古苔藓竟然开始重新生长!
三是苔藓承载的禅意。王维的《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寥寥二十字,用人语衬空寂,用余辉衬幽暗,呈现出一幅生动的耐人寻味的禅意画,而青苔正是这幅画的点睛之笔。其实,因为苔藓是孢子植物,没有这首诗,我们也会很自然地联想到另一些禅意画面:孢子随风飞舞,飘散到合适的环境,萌发、滋生、葳蕤、蔓延……你不难从这个过程中感受到“悠然,随心,随性,随缘”的禅意。
大概苔藓留给霍员外的印象和我的多少有些一致吧,他才会从他园林里恣意生长的苔藓中找到灵感,且摒弃中国古代士人关于苔藓的僻远、古老、卑微、荒芜的主题,摒弃他们落寞、悲伤、自怜幽独的情绪,用独特的方式为他的微书注入禅意,用饱满的热情赋予它们极强的生命力,让婉约的小楷与苔藓一起律动,一起蔓延,一起汪洋恣肆。
他说,他试着尽量把字写小,小到2-5mm的极致,字越小,空间越大,艺术的野性就可以在任何能写字的地方自由驰骋。
所以,他的“孢子”可以驻足栖息在任何可用器物上:茶盘、茶托、茶壶、茶杯、茶针、伞面、扇面、笔筒、香筒、烟斗、枯木、灵芝、树叶、花瓣、吊坠、牙签、米粒儿……
所以,他的“原丝体”可以萌芽滋生在任何可能的空间里:巨画之中,小画之旁,大字之间,氤氲的废弃宣纸之上,以及某个大字的断笔、燥笔、虚绕处,字廓的肩胛、腰腹部,还有笔划之间的空白处。阴阳虚实之间,野性十足,妙趣横生,虽为人造,宛若天成……
所以,他的苔藓可以葳蕤蔓衍成任何可以想象的形状:花朵,风柳,竹枝,光影,波浪,芭蕉叶,枯树皮,峰峦,池水,云朵,气泡,以及林林总总的几何图形……
就这样,日复一日,他把自己藏在御翠草堂的工作室,不懈地抄写历代造园记、诗词歌赋和其他一些有关闲情雅致的文章。伴春雨润物,伴夏花灿烂,伴秋虫哀鸣,伴冬雪飞舞,一晃五年,写下蝇头蚊足小楷近百万,不知它们拼接而成的苔原,能否绿遍御翠草堂50亩山水园林?
敢问夫子,霍晓的遁世坚持是否算是一种修行呢?一种另类的、如诗般美丽的修行。
答案在风中飘荡。
于是,我终于明白了霍晓先于绘事的素,其实就是一颗清空安宁、笃定不移的心,亦即当下世人最滥用的“禅意”(虽然根本没几个人够资格提这两个字)。
“禅意”二字引领我的文思重返欧姬芙。
四年后的今天,我才弄清楚为什么在初见霍晓苔藓体小楷的霎那间脑子里会浮现欧姬芙的花。
因为禅意,因为同样被恣肆表达的禅意。
众所周知,花朵的特写描绘是美国现代艺术之母欧姬芙的创作标志。仿佛渺小昆虫的视觉,被放大的花朵巨硕无比,让人感受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广袤。她说:“若将一朵花拿在手里,认真地看着它,你会发现,片刻间,整个世界完全属于你。”
这就是她的花朵中无处不在的禅意:一花一世界,我在世界中。欧姬芙接受了Arthur Wesley Dow的理念,跳出学术训练的框架,创造出自己的绘画语言,把抽象与写实相结合,用微妙的曲线、渐层的色彩以及神秘而又极具生命力和视觉冲击力的构图,恣肆地诠释出自己对花朵的理解和感觉。
不同的是,欧姬芙的画面常常是一朵无限放大(直至我们看不出那是花)的花,以局部的膨胀恣意地阐述了个体生命;霍晓的画面往往是一群无限缩小(直到能肉眼分辨的极限)的字,以整体的扩散闳肆地表现着集体的能量。
不同的是,欧姬芙“一花一世界,我在世界中”的禅意如尖叫,寂然无声;霍晓“悠然,随心随性随缘”的禅意似沉默,清晰嘹亮。
不同的是,欧姬芙花世界的恣肆禅意已成定格,而霍晓的苔藓体郁郁芊芊,方兴未艾。
中国传统书法博大精深,大师们可以通过高超的布局、结构、运笔和行气自然流露出“或沉雄豪劲,或清丽和婉,或端庄厚重,或倜傥俊逸,或浑穆苍古,或高逸幽雅”的内心情感,但它毕竟不是创作,简洁的线条和笔墨的变化不可能描绘出大自然的各种美感,达成孙过庭在《书谱》中描写的书法气韵和自然现象的内在联系之理想态:
“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资,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
是的,同自然之妙,绝非传统书法力运之能成,至少非某一种书法字体之能成。但是,同自然之妙,霍晓的苔藓体小楷力运能成!因为它们不是单纯的书法,它们是以禅为素的绘事,是以书画双修为基础的艺术再创作。
既然苔藓是自然界的拓荒者,既然苔藓可以陆化沼泽,可以保持水土,可以制造氧气,可以为其他动植物营造生存空间,那么霍晓的苔藓也可以滋生出无限的艺术可能性。
愿霍氏苔藓在禅意的基底上,恣肆汪洋。
至柔,2017.04.30. South 7 Mi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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