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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01 16:37
刘九庵先生照片资料
一代书画鉴定家刘九庵先生溘然长逝。人们惋叹他的离去。我仿佛依然如故地按照刘老的吩咐,刘老的心愿,为他料理着一切事情,但这一次,却是料理着他的后事。我侍从过二十年的老师已经离开了人世。“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他一生的治学、一生的为人,又分明同他的名字一起留给了后人。
七十年前,一辆大车满载到北平谋生的人由河北冀县出发,路上,把式心疼牲口,不断地吆喝着车上的半大孩子们,下车跟着走。就这样,上的人轮流坐着、跑着,到了古都。这中间,就有当年十四岁的刘九庵(原名久安)。此开始了与古书画结缘的生涯,始了不能用勤奋一词完全涵盖的生活,而是酸、甜、苦、辣俱全的艰辛一生。经在琉璃厂工作的二叔托人介绍,他到古文化街琉璃厂的字画店 悦古斋学徒,三年没有尝过坐的滋味。他勤奋好学,一天忙下来,晚上别人睡了,他偷偷点上煤油灯,查书做笔记,立志学到本领,早日自立,一干就是十二年。从悦古斋出来,他移居南新华街土地祠。偶与刘老闲话,说起土地祠,越说我越感亲切。原来土地祠后改为南新华街小学,是我读完小学的地方。我读书的课堂正是刘老当 年栖身之所。当年的刘九庵,身无分文,靠的是行业中相互提携的不成文规矩,可以从熟悉的、彼此信任的书画店,挑选一些滞销的字画去营销、代售。卖得出,按店中所定价交还货款,赢余归己;卖不出,原物璧还,分文不取。全凭一个信字。这也成为先生一生为人的信念。初时,稍有所获,小心放在床褥下,不料又被人窃去。先生淡然说起往事,了无怨言。先生一生为人谨慎,其大小挫折料想何止成百上千。前几年,为协助先生研究一通明人信牍, 先生拿出早年笔录的寓目书画记。笔记用小楷工书,初一看,两人眼光相对,畅然而笑。原来那小楷,全然仿书先生已经考出的明中期书法大家王宠一种典型赝作。先生说,那时大家都当作真迹,写得工整的,又当作王宠的精品。要研考的一通明人信牍,因尾书“阅后焚毁不存”的字样,事关时人、时事之违碍,只与亲密者道之,故彼此心照而不书名款。然虽无名款,先生已知书者为谁,并由此断定信牍中的重要文献价值。信牍书者为明人张凤翼,信中内容涉及当时权相张居正,涉及著名画作《清明上河图》。于是,它为《清明上河图》的流传添上了一笔鲜为人知的故事。先生撰《有关“清明上河图”的一通明人尺牍》,发表于《收藏家》杂志。
往事历历,类似的事例不胜枚举。昔日胡适博士有“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之言,对书画鉴定来说,只能行之一半,即小心求证,万万不能大胆假设。即如上述明王宠书法的鉴定,已有文献或明人尺牍中道及时人代笔、仿书事,于是先生才开始了小心求证的考鉴研究。谁曾为王宠代笔,仿书有多少种典型的样子,于是先生撰文《王宠书法作品的辨伪》,文后附录已出版的王宠书法作品,一一指出真者为何、赝者为何。学习、研究王宠书法的人,不能不先读一读这篇文章。
因常与先生晤谈,对先生研究书画之特点,初时颇觉繁琐,后来才为之心折。先生研究八大山人书画,可谓是玲珑宝塔拆碎不成片断,但却实在是全塔、片断的辨证。从八大山人作品的署款特点起,先生辨明了传綮款、个山款、驴款、八大山人款的不同时期,又辨明了八大山人款各种写法的不同时期。继之辨明了八大山人画禽鸟之圆目、方目的不同时期;画禽鸟单足而立,画树石形状之上大下小,画鱼不画水等特点。每个时期的区别皆有寓目、考鉴过的一批作品作证。信证俱全,言之凿凿不由人不为之叹服。先生一生功力,由此可见一斑。先生先后撰成《记八大山人书画中的几个问题》、《再记八大山人书画中的几个问题》、《记八大山人、澹雪、朱容重等书画合册》等专题论文。
最让同行称道的是,先生鉴考出一大批明代书法大家祝允明的书法伪作,数量达数十件之多,遍及公私单位和个人收藏,作伪者是祝允明的外孙吴应卯和文征明的五世孙文葆光。1964年,先生与著名书画鉴定家张珩、谢稚柳二先生赴天津考察,在天津历史博物馆见到款署吴应卯的草书一幅。未及展至卷尾,座中人皆曰是祝允明草书。及见署名,方知为吴应卯。又曰,此人若伪书祝允明,大概无人能识破。先生以一生勤记的好习惯,自然记录在册,同时始终心存一桩疑案。二十余年后,先生随国家文物局组织的全国古书画鉴定小组赴天津,约以再瞻吴应卯此卷草书,终于解决心中存念,不是若此人伪作祝允明书如何如何,而是此人确曾伪作过大量的祝允明书作。先生已经研究再四,不过最后印证一下而已。这一种伪祝允明书作,向无人怀疑。伪作的卷后题跋,最早有明万历年间的詹景凤,最晚的至比国时代人,皆以为是祝书真迹。可以说,明万历年间的吴应卯、文葆光伪作祝允明书法,始终未曾被人识破,并被误以为祝书的一种典型,一旦由刘老揭穿,方大白于天下,不能不是书画鉴定研究中的一大突破。当代的书画鉴定研究成果远远超过古人,最突出的便是类似吴应卯、文葆光伪祝书的专题性研究的突破。当代书画鉴定家们,凡成果卓著、享誉海内外的,莫不有着这样突破古人的成果。比如启功先生对董其昌书画鉴定的研究,比如徐邦达先生对号称 “四王”,即王时敏、王鉴、王辈、王原祁的书画鉴定研究,都是典型的事例。可以说,有无这样的突破,有多少这样的突破,标志着书画鉴定家的最高学术水准。刘老当之无愧地列名其间,曾取得过对明王宠书法、清八大山人、金农书画,以及对张大千伪作名人书画等一系列专题突破的成果,均有研究论文刊世。
浓缩一生鉴定经验的,是刘老晚年编著的《宋元明清书画家传世作品年表》。先生撰《前言》一篇,内云:“书画鉴定当以目鉴为准,辅以必要考据。故本书所收传世作品,大多数作为目鉴为真迹者,择其有纪年精要者和书画家早期、极晚期罕见者栏人。少数宋元重要作品,如北宋郭熙《早春图》,虽未经目鉴实物,但有精善的出版物又公认为真迹的,方择要栏入。 “以历年鉴考积累,凡书画作品上署干支及年岁,可以推知其生年者,约有160余人,概皆补增,又新增书画作品有干支纪年者则更多矣”。这是该书最突出的特点,也是先生一生鉴阅古书画,留给后人的最可宝贵的财富。先生一生鉴阅书画数万,每阅必作记录。该书以“年表”形式序列,故只能择有干支纪年的一部分作品,且又只择真迹而精要者,已是厚厚的一册。从作品上有干支、有年岁者,推出书画家之生年,或是另行考定其卒年,补画史所缺者 160余人,更是长期积累,不断考订的重要成果。仅此,可知先生一生治学之谨严、精 细、勤奋。明文嘉赞元赵孟頫书法艺术成就时曾言:“上下一千年,纵横二万里……无有与并者”。先生编著《年表》,收宋元明清书画作品,已不止一千年,先生一生奔波于海内外鉴阅书画,更不止“纵横二万里”至于“无有与并者”,以先生谦谦君子之风,是断乎不肯接受这样的赞誉之词的。先生一生为人谦逊,不仅对同辈专家,即使是后辈晚生,也平易待之。凡与先生接晤者,莫不有口皆碑。友人王连起曾屡次道及启功先生对刘老一生为人的评价:“刘先生待人、做事,里是里,面是面。”里者,礼也,礼数周全;面者,脸面也,顾全人与事。我对此尤有深感,仅举先生与同辈专家交往二三事,可见一斑。
60年代中,先生与张珩、谢稚柳二先生赴北方四省市鉴定书画。那时,正值国家经济困难时期,即使专家用餐,每餐必配以地瓜干。为照顾同行专家,先生每餐只以地瓜干果腹,为的是省下细粮让给其他专家。70年代初,故宫博物院收到一批古书画,先生每天参加鉴定,亲自书写单据。期间,谢稚柳先生来京,先生忽换上中山装,当时也算得上是礼服,陪谢老一起阅看书画。每开卷,先生必亲执卷,仔细聆听谢老的品鉴,其神情有如学生对待老师。当时我颇感不解,久之,便明白了先生的为人。90年代初,我陪先生赴上海。那时先生已年届八旬,摔断了大腿,手术后刚刚痊愈,手扶拐杖,步履蹒跚,每每需人在旁扶持。几天忙碌下来,一天晚饭后,先生要去看望一到上海就准备去看的老友谢稚柳先生。看到先生那副样子,我几次劝阻不成,还是扶持先生步行去谢老家。谢老询及《宋元明清书画家传世作品年表》的出版情况,屡加称赏之馀,赞以“不是抄书”。谢老与刘老同是两度参加全国书画鉴定小组的成员,比他人更深知《年表》一书凝成的甘苦。他们相见时那种溢于言表的亲热之情,相互敬重的神态,至今依然历历在目。
刘老为人不爽约,在大雪天外出,为某博物馆鉴阅书画,不幸因路滑而摔断腿,他对我回忆起说,摔倒后已不能起来,自己将腿摆正,随之大腿又瘫向一边,最后靠路人帮助进了医院。事后,家人免不了埋怨,我也从旁劝解,刘老却自有道理,说有人来找,必是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此其一;能多看一些书画,不仅自己多些见识,又可以讲给年轻人听,因为年轻人不可能有这样多的机会,此其二。语气斩钉截铁,别人还能说什么呢?只是这条残疾的伤腿,不知拖累了先生晚年多少欲做的事。
在师从先生的后辈晚生中,我是时间最长,获益最多的一个。记得初到故宫博物院工作,即与先生同在一个业务组,得以随时请教。一次我向先生请教,先生一时未答,不料次日一上班,先生即拿出一篇工楷抄录的所查资料给我,问题释然,我为先生对后进者的关切所感动。今年春,先生初发脑溢血,语言中枢障碍,每探望先生于病榻,先生只能以笔交谈。我通过研究馆员的资格评定后,便在探视时间去禀告先生,先生见我,急于坐起,握住我的手,面露喜色,示意索纸笔,颤抖中写下了 “职称,好! 好!好!”那样子,比他自己获得了一种殊荣还兴奋、喜悦。我想这不仅仅是对我,也是先生对所有后进者取得进步时内心的由衷欣慰。
先生逝矣,追忆先生生平,临文之际,感慨万千,庶能学得先生学识、人品、敬业精神于万一,做一个有用于事业之人,于愿足矣。
刘九庵先生1998年参加中央美院书画鉴定研究生答辩
来源:凤凰网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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