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说，“砚为文房最要之具”。

　　所以，砚也是文人最爱之物。自古至今世间爱砚者多矣！

　　古时爱砚的文人多有佳话流传至今。如李后主、米芾、苏东坡、金冬心、高风翰、齐白石等，他们爱砚成癖，嗜砚如命。如苏东坡，曾看了上他的好友米芾的一方紫金砚，于是便借来把玩品赏，竟喜欢的舍不得归还了，并嘱咐好他的儿子，等他驾鹤西去时，让砚与他同住那方“卧牛地”下。米芾知道后很不乐意，随之追回。于是，后世便有了米芾著名的“紫金砚贴”。更有意思的是，苏东坡小时候与小朋友在庭院里刨坑挖土玩，无意中竟刨出一块石头，遂拿给他的父亲老苏看，老苏擦拭干净，光洁如玉，其形酷似一方砚台。老苏高兴异常，随命名为“天砚”。世间传说苏东坡是“文曲星”下凡，所以造物遂就赐给他这方“天砚”。有了这方“天砚”，中国文学史上便升起了这颗耀眼的明星，才有了“三苏”。此中的奥妙与蹊跷，实在是让人难以说清。

　　苏东坡的好砚之癖，扬名后世，也令文人雅士欣羡敬慕。所以后来有很多画家画了“东坡爱砚图”。坐对这些“爱砚图”，还是任伯年的那幅给人留下的印象最深。

　　苏东坡这一生不知为他的砚或朋友的砚题写了多少砚铭。他写的最令人难忘的是那篇：“千夫挽绠，百夫运斤。篝火下缒，以出斯珍。一嘘而泫，岁久愈新。谁其纵之，我怀斯人”的砚铭。这篇砚铭，仿佛是为天下所有的砚写的。让人读后浮想联翩，感慨万千。让人想到一方砚石的出世，需要动用多少人力、物力和心血的付出。此中也隐含了天下的珍宝是稀少的、有限的，因为有限所以为珍的道理。说到这里，让人自然想到，造物所赐世间的珍宝、灵物总是有定数的，向大地索取当适可而止才是。

　　但如今并非如此，由于受某种东西的驱使，人们几乎想把天地间所有的珍宝一股脑的采尽挖绝换成银子算完。不信你走遍全国的文化用品市场，满眼都是砚台、章料、玉石等。但当你审视这些“珍宝”时，它的制作款式和雕工，可以说大多是俗陋不堪，令人心生厌恶。说实在这种文玩，放到文房里，马上使文房庸俗不堪。这种对待天地间有限的“天物”实是不公。

　　古人对待天地间珍贵的东西，爱得真切，玩得有格。清代扬州八怪里的金冬心，爱砚成癖，他自称“百二砚田富翁”还诙谐地调侃自己——“富翁者，田舍郎之美称也”。他不仅藏砚，且喜制砚。我偶冥想，这位秃顶、体丰、长冉的三朝老民，手握刻刀制砚时那种专注、天真、儒雅的骨相，应是非常入画的，若以疏简之笔做“冬心先生制砚图”，愿乞老笔助我，得意外之趣，此中当有一二笔传神之处可观。

　　齐白石也爱砚，但他的爱砚癖好被他的“爱石”之名所掩。因为天下哪个不知“三百石印富翁”！但他对砚却有另一番的体悟。他在画上曾题“八砚楼头久别人”。从这八个字里可知老先生大概藏有八方得意的砚台，但他在作品里题上“八砚楼头久别人”，这就从砚里生发出一番别样的情趣。而且他在不同题材不同尺幅的作品上，不止一次的题这七个字，里边仿佛有凄美迷离的故事和人生秘密，这种别致的题跋，意味深长，妙不可言。齐白石就是齐白石，这就是他不同于别人的高妙之处。

　　自古至今，世间不知有几多名砚。历经沧桑，尚存世间的名砚，未必都在“真正”的主人手里，这是令人无奈的。但，仔细想想，人来世间，人是客，物才是主。谁是真正的主人？谁都不是！世间之物都是过眼云烟！想到此处，此结岂不化为乌有？

　　我有一方老砚，但不是什么名砚，论价值更值不了几个银子。这是块抄手砚，已有了包浆，很是可人。我常置之案头，画画倦了，抚摩把玩。不知为什么，我摩挲把玩这方抄手砚时，就想到我的祖父，想到小时候我们家的菜园子，祖父在自己家的菜园子里耕云播雨，而我，寄居他乡，没有田亩，惟依赖于这方破砚为计。正如苏东坡所说，“我生无田食破砚”。我与祖父同是耕耘生涯，都可谓是“田舍郎”。只不过祖父是在菜园子里耕云播雨，而我是在这块破砚里劳作付出而已。

　　祖父在菜园子里耕耘，首先要把土地养的肥沃，这种肥沃的土壤要施上不同的肥料才行。有了肥沃的土地，还要勤于打理。祖父深知“人勤地不懒”的道理，再好的土地，人若懒惰，地里照样是荒芜的。另外就是不违农时，遵循天地间的四时节序的变化规律，不然地里也会欠收的。

　　我常想，祖父的耕耘生涯和我的砚田生涯，似乎是令人惊讶的相似。书画家最重要的是要有良好的修养和积淀，这种修养是多方面的，需要走非常路，见非常人，读非常书。有了这种良好的修养，还要勤奋，“笔成冢墨成池，不似羲之似献之”，说的就是勤能补拙，人的天才在勤奋里才能释放出异样的光彩。有了这两点，在艺术探索与追求中，还要遵循艺术的规律，不为外物所扰，不违良知，静心内求，其作品才能有超然尘外之境。

　　去年岁尾，我为友人画了一幅小品，画的就是我案头的那块老砚，画上我题了五个字“此物最磨人”。

　　真的，人磨砚，砚也磨人。这方砚在主人日久天长的研磨中，渐渐地薄了，人也在岁月的打磨里不知不觉的渐渐老去。

作者：李学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