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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1-30 21:04
(一) 引言
中国的山水画,自隋代展子虔起,从人物画辅景中脱颖而出,开始了独立的发展。唐时有大小李将军青绿、王维水墨的两种流派。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水墨流派中又出现了重线条(笔)与重晕染(墨)的两种状况。而至唐末五代,荆浩(约850—?)的出现,中国水墨山水画才进入较为成熟的阶段,画家体味生活,深入自然,将所见的山水特色用不同的技法再现,并且总结前人得失,理性与感性并重,同时改变了或重线条、或重晕染的偏颇倾向。
荆浩为五代后梁的儒生,山西沁县人,生于河南济源,因避战乱,隐于太行山洪谷,陶情林泉,烟云供养,寄趣丹青,人称“洪谷子”。他博通经史,著有《笔法记》等,对六朝至五代的绘画作了研究,并提出以山水画提高人们的精神修养。他的画笔墨并重,气势磅礴,石岩苍苍,峭峰危立,深得雄峻的北方气象。传为他的代表作《匡庐图》,成功地运用坚劲而密集的略似斧劈及解索的皴法,恰如其分地表现出太行山石的凹凸明暗和纹理结构,并以虚实浓淡、变化多端的水墨,创造出富有质感的层次,山岚浮动,溪水流布,林屋幽深,峰峦屹立,洋溢着既雄伟又深远辽阔的意境,有“全景山水”之称。
由于荆浩的杰出,宋元明三代画家、论者对他皆有评说,且因时代的不同,给出不同的定位,这对我们全面认识荆浩的艺术成就与影响自然是大有裨益的。拙文因据管见所及,试作一梳理,并祈方家指正为幸。
(二)宋代:有笔有墨的双料画家,南北地域中北方山水画派的祖师
宋人对荆浩艺风的评价,往往以荆浩的一段自评为旨,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二《纪艺上》称,荆浩“常自称洪谷子,语人曰:‘吴道子画山水有笔无墨,项容有墨无笔,吾当采二子之所长,成一家之体。’”以后《宣和画谱》卷十《山水一》作了更进一步的阐述,称“盖有笔无墨者见落笔蹊径而少自然,有墨而无笔者去斧凿痕而多变态。故王洽之所画者,先泼墨于缣素之上,然后取其高低上下自然之势而为之。今浩介二者之间,则人以为天成,两得之矣,故所以可悦众目,使览者易见焉”。夏文彦《图绘宝鉴》卷二《唐》,不仅引用荆浩此语,而且还称“世论荆浩山水,为唐末之冠”。荆浩将吴道子的流畅线条造型与项容、王洽的泼墨晕染融于一炉,既有形又有韵,既得山水之质,又得烟云之变,使水墨山水面貌为之一变,更得自然之趣。
宋人对荆浩山水还有更进一步的评介,如米芾《画史》称其“善为云中山顶,四面峻厚”。刘道醇《五代名画补遗》“山水门第二·神品”更讲述了一段荆浩为僧人大愚作画的故事,称赞荆浩富有学养,所作山水画具有诗意,其文曰:
“荆浩……业儒,博通经史,善属文。”“尝画山水树石以自适。时邺都青莲寺沙门大愚尝乞画于荆浩,寄诗以达其曰:‘云幅故牢建,知君恣笔踪,不求千涧水,止要两株松。树下留盘石,天边纵远峰,近岩幽湿处,惟借墨烟浓。’后浩画山水图以贻大愚,仍以诗答之曰:‘恣意纵横扫,峰峦次第成,笔尖寒树瘦,墨淡野云轻。岩石喷泉窄,山根到水平,禅房时一展,兼称苦空情。”
观赏过荆浩山水画的诗人梅尧臣,在其《宛陵先生集》卷五十《王原叔内翰宅观山水图》诗中写道:
“石苍苍,连峭峰,大山嵯峨云雾中;老松瘦树无笔踪,巧夺造化何能穷。古绢脆裂再粘续,气象一似高高嵩。上有荆浩字,特归翰林公。愿换廷珪一丸墨,谁言卖钱须青铜。范宽到老学未足,李成但得平远工,黄金白璧未为宝,文人师臣无不通。”
荆浩作品中那高山大岭连绵不已、耸入云端的太行山弘伟气象,令人叹为观止。沈括有《图画歌》,称“荆浩开图论千里”,对此作了精辟的概括(见王世贞《王氏画苑》。
荆浩在宋人眼中还是北方山水画派的祖师,关同、范宽、李成皆是他的弟子。据《宣和画谱》卷十《山水一》称:“当时有关同,号能画,犹师事浩为门弟子,故浩之所能,为一时所器重。”关同为长安(今陕西西安)人,他“刻意力学,寝食都废”(见刘道醇《五代名画补遗》“山水门第二·神品”),用笔简洁,皴法严实而劲健,善于用宣纸作水墨画,所画秋山寒林、村居野渡,雄浑之中平添黄河中游一带山水萧索苍凉之气、岩壑险峻之象,得豫洛之貌,代表作有《关山行旅图》等。他与荆浩被后人称作“荆关”,成为画北方山水的开派人物。
范宽,华原(今陕西耀县)人,据米芾《画史》称:“范宽师荆浩,……丹徒僧房有一轴山水,与浩一同,而笔干不圜,于瀑水边题华原范宽,乃是少年所作。却以常法较之,山顶好作密林,自此趋枯老,水际作突兀大石,自此趋强硬,信荆之弟子也。”范宽的山水端庄沉重,峰峦浑厚,危峰飞瀑,令人有雄奇险峻之感,多秦陇之姿,代表作有《溪山行旅图》等。
李成,山东益都营丘(今山东昌乐境内)人,据《画史》载,他“师荆浩,未见一笔相似;师关同,则叶树相似”。可见他是“荆关”学人。李成的山水好写飞流危栈、断桥绝涧、风雨晦明、烟林平远之象,变雄劲深厚为清旷萧疏,富齐鲁之趣,代表作有《读碑窠石图》、《寒林图》等。宋人许道宁、郭熙、王诜、翟院深等皆为其嫡传弟子。
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一《叙论》,曾评宋初北方山水画家,称“画山水唯营丘李成、长安关同、华原范宽,智妙入神,才高出类,三家鼎峙,百代标程”。虽然他们三家有出蓝之胜,但作为宗师,诚如汤垕《画鉴》所说,“荊浩山水为唐末之冠,关同尝师之”,“为范宽辈之祖”。
(三)元代:文人画中孤峭高洁山水画风之源
如果说宋人眼中荊浩山水具有雄伟高峻的北方气象,那么,步入元代,在人们眼中,荊浩的山水则更多清高脱俗之趣,具有孤峭高洁之姿。
元初文人方回曾见到荊浩《太行山洪谷图》,他作《次韵受益题荊浩〈太行山洪谷图〉五言》,有“荊浩家其间,烟霞恣麾呵”、“洪谷太行画,悦兮聊浩歌”之句,欣喜之余,又作《次韵受益再题荊浩〈山水图〉,当是洪谷子自写所居》:“太行荊浩之乡里,佳处立参仍坐倚;崖树涧石皆写真,想见含毫吮沁水。当年自号洪谷子,画成署名细如蚁;此岂自图其所居,屋上峰峦插天起。栅门鸡犬锁寒林,僮马盘山暮烟紫,高者佛寺平者川,关同范宽焉得此。我少学画中弃之,时到古斋漫随喜;好古人多识古希,不意永嘉闻正始。”(以上见《桐江续集》卷二十四)荊浩画中超尘脱俗、烟云供养的高逸,令他欣羡不已。
世传荊浩《匡庐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上有元人韩璵题诗曰:“翠微深处著轩楹,绝蹬悬崖瀑布明,借我扁舟荡空碧,一壶春酒看云生。”柯九思也题曰:“岚渍晴薰滴翠濛,苍松绝壁影重重,瀑流飞下三千尺,写出庐山五老峰。”他们均对荊浩图中高洁的意境赞美不已。
元代另一位文人邓文原,在《题洪谷子〈楚山秋晚图〉》中称:“旧知洪谷古先俦,五尺横图见十洲;千嶂排空青玉立,一江流水白云浮。琱檐共语当年雨,丹叶谁怜满径秋;最是无声诗思好,恍然身在赤城游。”(见顾嗣立《元诗选二集·素履斋稿》)对画中表现的雅逸放率意境,心向往之。画家吴镇则在图上题道:“洪谷仙去五百年,丹青流落何倏然;九疑之山何突兀,乱云惨澹秋风前。寻幽忽有蓬莱仙,歌声隐约清溪边;萧萧木叶下无际,不见归来张季船。前村后村高复下,远渚近渚断又连;夕照迟迟俯西川,树底人家起碧烟。卷中妙境无穷已,挥毫聊尔纪新篇。”(见《元诗选二集·梅花庵稿》)称此图有仙境妙趣。画家黄公望也题有诗文曰:“洪谷子有云:‘吴道子画山水,有笔而无墨,项容有墨无笔,吾当采二子所长,成一家之格。’以此则知其未尝不好古,而亦未尝不好学。今太朴先生近购所画《楚山秋晚图》,骨体夐绝,思致高深,诚有合于斯语,非南宋人所得梦见也。因赋以短句。大高气肃万峰青,荏苒云烟满户庭;迳僻忽惊黄叶下,树荒犹听午鸡鸣。山翁有约谈真诀,野客无心任醉醒;最是一窗秋色好,当年洪谷旧知名。”(见元诗选二集·大痴道人集)》
荊浩的另一件作品《秋山问奇图》,同样流露出元代文人画家所追慕的清高超脱之情,邓文原题诗曰:“木落千林秋气新,虚亭寂寂不生尘;悠然危坐草玄者,不负山桥问字人。”(见《元诗选二集·素履斋稿》)吴镇观后亦题诗曰:“霜落林端万壑幽,白云红叶入溪流;朝来尚有寻真至,共向山亭领素秋。”(见《元诗选二集·梅花庵稿》)
荊浩画中无尘俗之气的秋色,“笔尖寒树瘦”、“山根到水平”的意境,最让追求孤峭高洁的倪云林所感动,他与黄公望、王蒙、吴镇的学南方派董源、巨然有所不同,而是独宗北方画派荊浩、关同。明人何良俊《四友斋画论》云:“元人之画,远出南宋诸人之上。文衡山评赵集贤之画,以为唐人品格,倪云林亦以高尚书、石室先生、东坡居士并论。盖二公神韵最高,能洗去南宋院体之习。其次则以黄子久、王叔明、倪云林、吴仲圭为四大家。盖子久、叔明、仲圭皆宗董、巨,而云林专学荆、关。黄之苍古,倪之简远,王之秀润、吴之深邃,四家之画,其经营位置,气韵生动,无不毕具,即所谓六法兼备者也。”
明人董其昌在评论元人时,亦认为倪云林有其独到之处,他称:“迂翁画在胜国时可称逸品。昔人以逸品置神品之上,历代唯张志和可无愧色。……元之能者虽多,然秉承宋法,稍加萧散耳。吴仲圭大有神气,黄子久特妙风格,王叔明奄有前规。而三家皆有纵横习气,独云林古淡天然,米颠后一人而已。”倪云林之所以在其余三家之上,董其昌亦作了很好的说明,称“倪迂在胜国时,以诗画名世,其自标置,不在黄公望、王叔明间。自云:我此画深得荆、关遗意,非王蒙辈所能梦见也”。(以上见《画旨》卷上)
倪云林以荆关学人自居,在他自题《狮子林图》中得到表现,明人沈灏《画麈·称性》亦有记曰:“后迂自题〈师子林图〉云:‘此画得荆关遗意,非王蒙辈所能梦见。’”因此我们不难看出,倪云林那霜后寒林、秋洁如洗的孤峭艺风与简逸意境,实得荊浩遗风多也。
(四)明代:人物山水兼工的画家,南北分家中南宋山水画的大家
明初因院体画风的流行,虽然荊浩影响一度衰落,但是在院体浙派画家中,他却有着一位隔代知音谢环。
谢环,字庭循,浙江永嘉人,杨士奇《东里文集续编》卷四《翰墨林记》称他为“清雅绝俗之士”,“不慕荣,不干誉,家无余资而常充焉,有自足之意。知学问,喜赋诗,时吟咏自适,有邀之为山水之游者,忻然赴之,或数日忘返”,秉性与荊浩相类。谢环在永乐年间召入禁中,宣宗时因画艺高超,受到恩宠,皇帝“屡书御诗赐之,及有金币、衣服之赐,再进官锦衣卫千户”。徐沁《明画录》卷二,称其“山水宗荆关、二米”。由此可见他是明代画家中为数不多直接追师荊浩的画家。
谢环存世名作《杏园雅集图》(镇江市博物馆藏)其实是一件人物、山水俱佳的长卷。图上绘谢环与当时的名臣杨荣、杨士奇、杨溥及王英等十人于正统二年(1437)春在杨荣府邸后花园杏园雅集的故事。图上人物或依石屏,或傍杏花,衣冠伟然,华发交映;园林多山水泉石之胜,流水淙淙,花卉竞秀;侍者九人、厨工五位,穿插其间,疏密有致。全图一派太平祥和萧散放逸之状。此幅设色绢本长卷,不禁使人联想到谢环所崇拜的荊浩也是位山水、人物兼长的画家,据《宣和画谱》卷十《山水一》记载,荊浩曾有《山阴宴兰亭图》、《秋景渔父图》、《写楚襄王遇神女图》等传世。谢环既师法荊浩,必见过荊浩遗作;既师其山水,亦必师其山水中之人物。惜荊浩画名为山水所掩,且代久年湮,人物真迹不传,我们只能从画史的片言只语以及谢环的画作中,以逆向思维法去追寻其所师法的荊浩人物画之蛛丝马迹了。
除了是山水、人物兼工的画家外,荊浩在明人眼中最大的亮点当是山水画南北分宗中的南宗大师。明中叶以后,随着“吴门画派”的重振元代文人画,山水画坛出现了流派纷呈的趋势,引起了画家和画学学者的关注,尤其在沈周去世后,学界迎来了对历史的梳理。最初是文征明的友人何良俊(1506—1575以后)著《四友斋画论》,他认为山水画只有荆关董巨、元四家至沈石田为“正脉”,他说:“画山水亦有数家:关同、荊浩其一家也,董源、巨然其一家也,李成、范宽其一家也,至李唐又一家也。此数家笔力神韵兼备,后之作画者能宗此数家,便是正脉。若南宋马远、夏圭亦是高手……然只是院体。”
其后詹景凤《跋饶自然山水家法》称:“然而山水有二派:一为逸家,一为作家,又谓之行家、隶家。逸家始自王维、毕宏、王洽、张璪、项容,其后荊浩、关同、董源、巨然及燕肃、米芾、米友仁为其嫡派。自此绝传者几二百年,而后有元四大家黄公望、王蒙、倪瓒、吴镇,远接源流。至吾朝沈周、文征明,画能宗之。作家始自李思训、李昭道及王宰、李成、许道宁。其后赵伯驹、赵伯骕及赵士遵、赵子澄皆为正传。至南宋则有马远、夏圭、刘松年、李唐,亦其嫡派。至吾朝戴进、周臣,乃是其传。至于兼逸与作之妙者,则范宽、郭熙、李公麟为之祖。……若文人学画,须以荆、关、董、巨为宗。”
到了晚明,董其昌等终于应用禅宗南北分宗的观点,一超直入如来地,将唐宋元明以来的重要山水画家分别列入二个对立的系统,董其昌《画旨》上称:“禅家有南北二宗,亦唐时始分。画之南北二宗,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思训父子著色山水,流传而为宋之赵干、赵伯驹、伯骕,以至马、夏辈。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染,一变钩斫之法。其传为张璪、荆、关、董、巨、郭忠恕、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他又称“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是画坛“正传”,而北宗“非吾曹当学也”。
同时的沈颢《画麈·分宗》,也呼应董的南北宗说,称“南则王摩诘,裁构淳秀,出韵幽淡,为文人开山,若荆、关、宏、璪、董、巨、二米、子久、叔明、松雪、梅叟、迂翁,以至明兴,沈、文慧灯无尽。北则李思训,风骨奇峭,挥扫璪硬,为行家建幢。若赵干、伯驹、伯骕、马远、夏圭,以至戴文进、吴小仙、张平山辈,日就狐禅,衣钵尘土”。
从此,荊浩成为南宋的大师、文人画的正脉。这一评价自然较为客观,使他在画史上的定位更为崇高。
在明末清初以“松江派”及“四王画派”为主的仿古风中,荊浩的影响再一次得到证实,董其昌曾作《仿洪谷子山水》,见顾云彬《过云楼续书画记》卷三《画类三·董文敏对题山水巨册》。王鉴亦有《仿荊浩山水》,现藏上海博物馆,见《仿古山水册》(十六开本)。虽然世传荊浩作品仅有台北故宫收藏的《匡庐图》,以及美国堪萨斯城纳尔逊·艾京斯博物馆藏《雪景行旅图》,但我们可以从董其昌等人的仿作中领略荊浩那有笔有墨的画风,董其昌还作墨笔《山水图》(上海博物馆藏),并题“王洽泼墨,李成惜墨,两家合之,乃成画诀”,可谓深得荊浩遗意。
(五)余音
宋元明三代近七百年中荊浩的影响一直不衰,而清代及近代以来,人们更对荊浩的《笔法记》、《山水节要》有更多的兴趣,荊浩的画作亦传至海外,引起艺术史家关注。美国学者方闻《心印》、日本学者铃木敬《中国绘画史》、英国学者苏立文《永恒的象征——中国山水画艺术》、前苏联学者叶·查瓦茨卡娅《中国古代绘画美学问题》等皆有论述。韩国吴顺伊还撰写《荊浩〈笔法记〉研究》博士论文,分析荊浩在韩国画史上的影响。今天大家又聚首荊浩的故乡河南济源,召开国际论坛,评价荊浩的学术成就与历史地位,这些事实皆说明荊浩的艺术历久弥新,已超越了国界。
来源:雅昌艺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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