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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丁爱好苗,教师珍惜学生的才华。教师生涯六十年,我手植的众多幼苗中每届总有几株格外茁壮者,但茁壮之苗未必都能耐得风霜雷雨。今天白头园丁回顾果木并不太茂盛的故园,想数一数,摸一摸,却又不想数,不敢摸,是桃是李,是草是泥,谁枯谁荣!
李付元曾是某届我班上的壮苗,他对形和色的感觉特别敏锐,他爱浓辣,口味重,我这个感情外露的教师从不掩饰自己的偏爱,李付元必然属于我青睐的学生之一。有一回我和几个学生及友人到山区写生,有人要我以一句话评这几个学生的业务特点,我立即做答:××手巧,××手快,××手稳,李付元手狠。
李付元在艺术学院的毕业创作选题是“易水送别”,他着眼于白衣、黑马车的强烈对照,风萧萧兮的江岸悲壮视觉,我当然赞美、鼓励,期待将是这班油画毕业创作的杰出作品。那是1963年,对艺术的陶醉堵塞了我们的政治嗅觉。荆轲刺秦皇的选题稿被坚决否定,胎死腹中,李付元无奈临时改画了三头大牛和小牛,衬以高梁、红云、小鸭、小鸟等田园风光,画面依然强劲,极具刺激性,作为主导教师,我给了最高分五分。风波起,系里展开内部批判,批判对这样无主题性的毕业创作却给五分,于是用集体评分的办法将李付元的“牛”改评为2分(不及格),李付元因此不能毕业,我误了他的前程。最后以补课半年的调解方式总算还是让他毕了业。
艺术学院解体了,师生各分东西,我从此很久没有见到李付元,只知他被分配在一所中学教课,业余时间少,生活压力重,很少作画,但做了许多小泥人、京剧脸谱等。他拿给我看过一大堆五彩缤纷的这类泥彩作品,很美,不失他自己的艺术风貌,我赞美了,他要送给我,我一个也不愿拿,感到像病人不愿被扎针验血一样怕痛。
后来,他画起彩墨来,因没有作油画的条件,他向皮纸倾泻胸中的块垒,薄薄的皮纸承受他墨黑坚硬的块面和翠绿及血红的华彩,出现了歌声嘹亮的绘画。他送来这批新生婴儿给我看,虽然画幅甚小,我立即看出是人之胎,有心有肺,肝胆俱全,我庆幸终于见到女儿怀孕了。虽然有过毕业创作事件那段不寻常的师生之交,李付元平时几乎不来看我,羞愧于自己没有成绩,怕见老师,这回怀抱着幼小的婴儿回娘家,心里还是胆怯的,深知我一向对艺术要求之严酷,批评作品六亲不认。显然,他很穷。他将这些别有情致的画卖给中国一家大画廊,人家挑三捡四,每幅以几元至十几元收购。我挑选了一些留下,待香港有友人来京时介绍人家收藏,每幅提升为数十元,这是我唯一的一次演了画商中介的角色,李付元说他靠此给儿子买了一辆自行车,那是八十年代。
1991年我终于下决心在中国历史博物馆举办了一次吴冠中师生展,想展示学生应不像老师,叛逆老师,提倡艺术中的叛徒道路。参展学生大约十几人,但风格还是近我的较多,突出的叛逆者是王怀,全不像我,李付元也不像我,他爱画虎、豹、牛、羊、禽鸟。这一次展出意外给李付元带来幸运,不少海外画商看中他了,展览未结束,就有画商到他家订购画合同之类,胸无城府的穷李付元任人摆弄,我知悉,立即禁止,重申我们的学术展览绝非商业行为,严禁商业操作,李付元毫无怨言撕毁了与人的协议。
随着整个社会形势的转变,由于经济规律的作用,不少画家富有了,李付元的情况也渐渐好转起来,但他自己完全没有下包装功夫,他没有利用宣传媒体,他连个美协会员都不是,他没有申请。他至今是秃头的,没有帽子,没有任何头衔。上帝并不公正,正当李付元大好年华,全力攀登艺术峰巅之际,他的妻病倒了,绘画中手狠的李付元其实心软,他在电话中哭泣了,于是他的工作改为保姆兼护士,愿这只是暂时的考验,他将继续成长,我国大地上总会长成许许多多参天大树!
《李付元画集》 2000年新加坡个展
作者:吴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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