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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写《云烟过眼录》,记述所见的历代书画。有人在看过的书画上钤印“某某过眼”。对宇宙来说,人,只是其间的匆匆过客。能做这过客的几率极偶然,存在的时空也很短暂。如白驹过隙,眨眼之间。人的所历所见犹如“云烟”,变幻莫测,转瞬即逝。但,我还是认为这样有点自负。不如像成都的著名收藏家曾佑生先生,在自己喜欢的碑帖拓片上钤“佑生眼福”四个字。许多事,人不可能亲历。许多书画,人也不可能亲见。能有幸欣赏,读后又有感有得,当然应该是“眼福”。读天柱的画,就是我的眼福之一。
认识天柱已是上个世纪的事情。八九年秋,由好友孙仁杰先生引见,在“半醒斋”面晤天柱。当时谈了些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可能是相见恨晚之类。那本题有“光建兄指正”的《秦天柱画集》,不知被我翻过多少遍,甚至每幅画的内容题款都默识于心。与天柱今天的画相比,那本画集中的作品略显生涩、幼稚。构图用笔中有齐白石、潘天寿、吴昌硕、以至新罗山人的影子,而更多的则是天柱探索的痕迹。后来,天柱陆续出过几本画集。每出一本,都是天柱绘画艺术的一次蜕变,我也会因此激动。那种感觉,就像看着一粒种子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有时,喜欢是说不清原因的。喜欢天柱的画,应该是一种机缘巧合。和天柱一样,我是在成都,这个承载了深厚文化积淀的城市里出生长大的。童年的记忆,成了今天怀旧的情结。年过半百以后,每当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面对难见蓝天白云的灰暗天空,以及入夜后满街闪烁的,有些媚俗的霓虹,心里会有一种怪异的感觉。那个曾经给我的童年带来欢乐的老成都,已经远去了。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我就读位于城西马棚街的幼儿园。园址是以前一位官僚的豪宅,占据了半条街。园中有不少几十上百年的老树,核桃、银杏、皂荚都有。在我斑驳零碎的记忆里,每到春暖花开,满架的七里香散发出浓浓的脂粉味,招蜂引蝶。画眉鸟则在高高的柳梢鸣唱。“枝头好鸟鸣求友”,本来就是新罗山人,或是什么人的一幅画。核桃树的嫩叶间垂下花穗,长长的,像毛毛虫。核桃花谢以后,从花托处慢慢长出小小的果实。小核桃长到指甲盖大时,每日清晨,有蝉的幼虫从泥土中钻出,爬上长着青苔的老墙。当中午的阳光照到它们,蝉便从壳里钻出来,缓缓展开原本折叠的薄翼,呼的飞入大树的绿荫中,老墙上留下空空的蝉蜕。读书后我才知道,蝉的幼虫要在泥土中蛰伏若干年,才会破土而出,居高声远。令我百思不解的是,它们是怎样在地底下忍耐漫长的孤寂?在读过齐白石先生的传记后,知道绘画也是孤寂之道,不容易成功。那个过程有点像蝉的蜕变。在天柱的画里,蝉是他常画的题材。看他对蝉入微的刻画,我想,他的童年里应该有过与我相同的经历。或者是他画的那只蝉,我曾经见过。
下雨了,夏天的雨雾中有一股土腥味。雨线从檐边挂下,聚在天井中,溏成了一方水池。孩子们找老师折了纸船,从墙角捉来几只蚂蚁放进去,再将船送人水中。一阵大呼小叫,纸船被雨打沉了。天柱说,他小的时候也喜欢看蚂蚁搬家,有时竟看得忘了回家。幼儿园的豆棚瓜架上,常能看到螳螂和瓢虫的身影。我喜欢用草茎去逗螳螂。它们有的会迅速逃避,胆怯地躲到瓜叶背面。有的则高举前臂,跃跃欲试。每次读天柱的《草虫图》,我都会想起这些儿时的小伙伴,只是不知怎样寄去我的思念。秋天,园中的石榴裂了嘴,露出紫晶似的籽粒,引来马蜂和金龟子。为捉马蜂,我被蜇过。那种钻心的疼痛终生难忘。但是我并不讨厌它,因为它有纤纤细腰,它筑的巢有非常美丽的花纹。至于金龟子,小时候一直以为它的身子里有金子。长大后渐渐懂得了“闪闪发光者,未必真金子”。
秋夜,是迷人的。吃过晚饭,老师常带我们到附近的王建墓散步。一群孩子对着墓门缝隙大叫,听到从黑洞洞的墓穴中传出嗡嗡的回声,好似来自远古的应答。于是在惊恐和兴奋中,一阵惊呼,然后一哄而散。钻进草丛中去捉蚱蜢,拔官司草,一直疯到明月升起。当时,我不会想到埋在墓里的王建是五代蜀国的开国皇帝。前后蜀时期的绘画,在中国绘画史上占有重要一页。其代表人物就是上承盛唐,下启两宋的花鸟画家黄荃。黄荃的《写生珍禽图》,用精细准确的笔法描写禽鸟、昆虫和小动物。表现了他观察细微,概括精到的艺术才能。而在去年一次拍卖会上拍出天价的宋徽宗《珍禽图》,仅是其艺术的余绪。
天柱给我讲过一件小时候的事:有一次,他母亲在通惠门外的省医院住院,他和哥哥天仑去探视。当时他家住在东门大桥附近,从医院到家,几乎是从西到东穿城而过。回时,母亲给了兄弟俩二角钱车费。天柱和天仑却攥着二角钱,走到皇城坝的鹅市巷。在鱼摊上仔细挑了几尾小金鱼,装在带去的缸子中,小心捧着,一步一步走回了东门的家。为此,两兄弟兴奋了好几天。听完天柱的讲述,我许久没有说话。脑海中浮现出天柱捧着鱼缸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的身影。我想,天柱笔下的那些鱼儿在水中悠然自得地游戏,一定是感染了天柱的快乐。童年的事太难忘了,原因就在它是如此纯洁率真,没有功利。
因为喜欢而渐至痴迷。不知不觉中,我成了天柱作品的藏家。所谓藏家,就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要出售手中天柱的作品。齐白石先生曾在自己的一幅画上题跋“济国先生嗜书画。即藏余画,此幅已过十幅矣。人生一技固不易知者尤难得也!余感而记之。”画技不易,知者难得。这是白石先生的慨叹。那些围着他转,打扰他的人,未必懂他的画。在系统地收藏了几十幅天柱作品后,我自认是天柱的知者。他也视我为知者,每有新作,便愿与我切磋。天柱将作画当做宣泄自己情感的一种方式,如“雪夜访戴”,兴尽即止。因而,在天柱的作品中自然流露出一种质朴的,田园诗般的美。从他的画境中,你可以感受到六朝散文的散淡雅逸,可以体味到桃源仙境的恬静超拔。对处于社会改革,经济发展时期的人们,这种唯美的心理体验,正是一剂舒缓自己浮躁焦虑情绪的良药。
偶翻《承晋斋积闻录》,得知梁闻山先生一生最大的愿望是“吾思构净室三间,中悬宋元名人书画,案头置古书、古帖数十种……”。三间净室并不难,只是其中悬挂的宋元名人书画,就让人惊叹主人的品味之高。据说,明代江南士大夫,曾以室内有无倪高士画来区分雅俗。可见这名人书画,有时是能让人背过气去的东西。倪云林那几笔简淡平远的树石山水,曾是诸多心灵的栖隐之地。读天柱的画,你可以“俯观鱼戏,仰听鸟音”,如入百草园中,如行青城道上,陶然自乐,不知名利为何物。我是将天柱的画境,当做自己的“息心亭”。画中的鸟啼虫鸣,可入我秋夜清梦。
天柱的画,在构图上有一种尽在把握中的大气,这就是平衡。试想,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事不讲平衡?在一张宣纸上平衡色块、线条的复杂关系,表现物象的俯仰向背,参差错落,写出微妙的,有时让人感觉是如履薄冰的水墨效果,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除了画家必须具有敏锐的观察力和对水墨色彩的驾驭功夫外,重要的一点就是,他还要敢于舍弃一些别人认为应该保留的东西。这种割舍,需要极大的勇气。
在读过天柱的诸多作品后,我感觉天柱作画时是将焦点集中在描写对象上,极尽刻画之能事,配景则全为焦点左右,画面少有多余的东西。这种构图的视角,只有儿童专注的眼光可以看到。儿童对小虫、小动物等自身以外的动的物体好奇,看它们时的那种专注,好像整个世界都不存在,那只小虫就是他的世界。天柱的画善于造险。如《憩》中黑猫颌与爪之间仅可容针的留白;《万竿秋正凉》中那一茎上弧形的,让人感到随时会弹起的竹枝。恰是那只刚刚飞来歇脚又欲飞去的鸟,和枝梢的几片竹叶,使画面保持了视觉的平衡。这是一种动态平衡,而非摆布。有时,只差毫厘,佳作便成败笔。没有胆量和气度,必不敢为。
《汉绿釉瓶白莲图》是我的珍藏。这幅画是天柱九六年的精心之作。他在画上的题跋中写到“丙子春月,二仙庵得汉绿釉瓶。待得夏月荷花来时,始得此帧也。”九六年春,天柱在二仙庵旧货市场淘得一汉绿釉瓶。有感瓶的古朴沉稳,回家后为瓶写生,记录了当时的激动心情。但,他并没有急于在瓶上凭空添画花卉。而是等了三个月,购回一组白莲花,写生完成了此幅作品。花的开合向背,十分恰当地表现出白莲雅洁婀娜的气质。从这幅画的创作过程,可以看出天柱的创作状态是顺乎自然的。他为自己的情感而作画,鸟兽鱼虫,花卉草木总是与他的性情相关,而不受制于别人的嗜好。我还收藏有一幅《哥窑瓶菊花图》。此图作于九三年秋,一样是有感而作,与《白莲图》相隔三个年头。因为尺寸规格相同,原想请天柱配成四屏,这一等就是八年。原因是他没有找到感觉。我也只好在想象中去配那尚缺的两屏:一为《汝瓷瓶春兰图》,一为《青花瓶红梅图》。如袁中郎《题陈山人山水卷》所说“……善琴者不弦,善饮者不醉,善知山水者,不岩栖谷饮……,唯于胸中之浩浩,与其志气之突兀,足与山水敌,故相遇则深相得。纵终身不遇,而精神未尝不往来也。是之谓真嗜也。”
我收藏天柱的画,前后已有十五年时间。藏画中不乏精品,当然也有探索性的作品。收的时候,我并不特别在意画的市场价格,也少有关注其是否升值。只认为自己是收藏了画家的一段不能抹去的历史和曾经付出的艰辛。我更看重从读画中得到的做人的道理和生命的感悟。这是用金钱买不到的。今天看来,和天柱的交往也是一段奇缘,令人铭心难忘。这些藏画更是一笔精神的,也是物质的财富。“深山有宝,意不在此者得之。”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意外。
前日,天柱送我一帧近作的照片。画中的慧能闭目缄口,默然而坐,不知在想啥。“树动了”,“风动了”,“心动了”。说“心动了”的便是慧能。细看题跋“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我多言了。
甲申夏至光建记于草禅书屋南窗
作者:陈光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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