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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天柱的草虫图,常见钤有“雕虫”一印。雕虫之说,源于汉代的扬雄。“雕虫小技,壮夫不为”,扬雄的一句牢骚话,何以成了画家的自谦?
《艺苑掇英》杂志第七十期上,印有百缘堂所藏齐白石先生的一幅《贝叶草虫图》。这幅画很有意思,一只大肚蝈蝈趴在一枚浮在水面的贝叶上,随波逐流,很像一个人的漂泊生涯。一只蜻蜓悬在半空,作壁上观。那枚贝叶上是密密的叶脉,没有抄写的经文。看那只蝈蝈的神情,似在品味什么。我猜,它可能悟到了‘于无字句处读书’的妙理。画面上钤有一方压角印,印文是‘雕虫小技家声’。那意思是说,我只有雕虫的本事。但,谁都知道,白石老人是一位诗书画印全能的艺术大师。
手边有一本一九七三年印的《中国轻工业品进出口总公司旧工艺品收购价格手册》,其中列有名家字画的收购价。齐白石先生的草虫扇面,要求画面新,章法好,每把收购价是七元人民币。而张书旂,唐云先生的扇面,每把仅一元钱左右。在当时,这区区一元钱,还买不到十斤大米。今天看来,真是可悲!中国画大师们的心血,竟然低贱到如此境地!更有关于几位已去世的成都老画家的轶闻,听来让人心酸。当年,这些老画家为养家糊口,曾为工艺美术研究所画竹簾。画一幅,只有几毛钱的润笔。“恨煞西风老刘郎,丹青写意意苍凉。锦城‘编管’非其罪,画苑傭工为饭忙。”野庵丁先生,生前有感于画家刘既明先生当年碌碌于竹簾填粉,团扇涂朱的境遇,写下这首读来令人潸然的诗。在那个年月,一个画家要靠鬻画养活自己和家人,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
也是一九七三年,天柱在他的槐荫陋室开始学画,启蒙者是他的四哥秦天林,一个当年成都美术学校的毕业生。今天,那间位于东门街的老屋,已经无迹可寻。屋外的那株老槐树也不见了踪影。唯有浓绿的槐荫,和槐荫里的鸟啼蝉鸣,有时还会飘入天柱的梦里。读他的画,我时常感到一丝困惑,他画中的蝉,哪一只是槐荫里的?我不得而知。或许,那画中的蝉,都是从槐荫里飞来。一间陋室,让人记起刘禹锡的《陋室铭》,想到扬雄的子云亭。从老照片上看,天柱坐在一张八仙桌旁,桌子表面的漆已经斑驳,有些年生了。桌上的竹笔筒里,插着几管看上去有些秃的毛笔。想来,那桌子多半是饭桌兼画案。假设,天柱当年学画的目的是为了今后谋生,我想,这个选择隐含了太大的风险。当然,天柱自己的想法究竟是怎样的,我已经无由猜想。事实是,他义无反顾地踏进了绘画之门,一画就是几十年。画画这件事,不是说年龄越大,就画得越好。画艺的长进与年龄的增加,没有必然联系。也不是说你终日描摹就能成事。除了勤奋,更多的可能是悟性。人生有很多自己难以把握的岔路。喜欢热闹的,会因耐不住寂寞而半途退出。头脑活泛的,常见异思迁,上了人家的船。绘画一道,最怕闪火。如果是天不遐年,艺事未臻化境,可惜。如果频繁转移兴趣,那就是原本可以打柜子的材料,到头来做了筷子,不成器。画画还不能贪,人的寿命有限,你想得到,就必须学会放弃。什么都想要的人,可能什么都得不到。在艺术的藏宝洞里,你只能得到你应得的东西。有人说,人与人最小的差距是智商,最大的差距是坚持。有时,智慧是以一种人们认为极平常,看上去甚至有些愚笨的方式出现,比如坚持。天柱就是一位在探寻艺术的道路上踽踽而行的坚持者。
往事,在我们这代人的记忆中,像是一幅灰黄的,浸渍了雨水痕迹的老照片。年少时的影像,也似梦中打碎的那只花瓶。散落的残片,已无从捡拾了。读天柱画集,那帧在汉源县九襄照相馆拍摄的旧照,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照片中,十八岁的天柱稚气未脱,一脸的灿烂。脚上那双雨鞋仍粘着斑驳的泥浆,昨夜的泥巴山,大概下过雨吧。那一年,我在西藏当兵。独在异乡,总会有思乡的梦。我猜,那个雨夜里,天柱梦回了成都的老屋,也梦见了挂念他的父母。母亲问他米够不够吃,山里冷不冷?于是,就有了这张照片。照片里的天柱满面笑容,分明在说,我在这里挺好的。山里的春天,也是桃红柳绿。山里的夏日,也有蝉鸣。山里的秋夜,一样有蟋蟀哼着小夜曲。那蝉鸣,是在山坡的核桃树上,却似在老屋外的槐树荫里。蟋蟀的吟唱,是在野地里,却似在老屋的墙角。山里的冬天会下雪,是成都难得一见的大雪。当然,下雪的时候没有虫鸣。那些孤独和寒冷,都淡忘了。记得的,只有那寄给母亲的笑容,定格在老照片上。
儿时的记忆,已被流水般的时光磨蚀成了一抹浑朦的,难以分辨的颜色。那蓝,是成都难得的晴空。那绿,是上莲池田田的荷叶。那红,是夏日黄昏,天边的火烧云。那白,是春日里满架盛开的七里香。那紫,那灰,还有那黄,已经说不清了。记忆有形状。是夏日里那根小男孩手里长长的,粘蜻蜓的竹竿。是那粒圆圆的玻璃球,已不知遗失在哪个角落。记忆有气味。是盐水泡莲花白叶子的生涩,是街头糖饼摊子飘荡的,诱人口水的甘醇,还是那等了一个月,或是两个月的回锅肉的奇香?记忆有声音。夏日,核桃树上有蝉在高唱。是啊,它们在地下等待了若干年,应该大声地向世人宣告自己的存在。短暂的夏日过去以后,又是长久的等待。等待,谁说不是一种智慧。秋夜,屋外墙角,有蟋蟀低吟。怯怯的,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从记事起,夏秋之夜,我们就是在这虫声的鸣唱中渐渐长大。我想,在大山里当“知青”的天柱,也曾在这虫声里思乡。也许,就是在泥巴山下那简陋的农舍里,就着夜晚昏黄的油灯,他开始用笔在纸上描画童年的记忆。那只在槐荫里高唱的蝉;那只在它的鸣声里入睡,却从未谋面的蟋蟀;那只麦秸笼里的蝈蝈;还有那只从蜂窝煤眼里钻出的“拱背子”。这些儿时的小友,他生命中的精灵,已经成了思乡的符号。故乡,就在这虫声唧唧的梦里。
我喜欢天柱画的草虫,因为在这些小虫身上,粘附了太多我们这代人儿时的快乐和感伤。那些渐行渐远的人事,已经成了模糊的影象。唯有这虫声,难以遗忘。
天柱说,他从小就佩服白石老人。因而,也选择了雕虫的生涯。人生的选择有太多的偶然,差一点......,也许.....。可惜,人生是一条单行道,不能回头。那是一种义无反顾的悲壮?还是顺理成章的轻松,很难说清。我知道,艺术需要虔诚,和胆识。“学我者生,似我者死”,白石老人的这句名言,多少有些像谶语,结果,在许多人身上应验了。我们不得不考虑,究竟向白石老人学什么。我想,应该学他的艺术眼光,以及观察和思考问题的方法。今时之月,曾照古人。古时之月,何曾照今人?你画的是你自己的眼光,和感受。天柱说,“绘画的关键不在于画什么,而在于怎么画。物象只是画家宣泄情感的载体而已。”当年,天柱在他画的虾旁恭敬的写下了“白石之后,斗胆作此”的跋语,其中满是敬畏的心情。但凡惊天动地之事,必有不露声色的平凡。所谓“九层之台,起于垒土。”然而,人性至活。能一以贯之,矢志不移者少之又少,成为偶然。许多事,因为偶然而神秘。我们看到,天柱并没有惶惑。他没有自惭形秽,也没有妄自尊大。而是几十年如一日地雕他那些虫。有一个故事,说卖油翁能从极小的铜钱眼里漏油。有人问他何以
如此,回答很简单,“无他,唯熟耳。”你以为他有什么祖传绝技,或者怀抱了多么远大的理想,背负了如何崇高的责任,其实,那只是他的日课。犹如水滴石穿般的自然。这反复枯燥的动作,更象是他的强迫症。这强迫,应该就是痴迷。明代的张先说“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意也。”在张先生看来,做事心不在焉,连朋友都做不成。在雕虫上,天柱肯定是痴迷的。开始时,他笔下的虫一定不像。他为什么要选择画虫?我曾多次问自己。因为,虫是最难画的。这些虫是人们司空见惯的影象,一根触须的力度不够,一眼就能看出。我也猜想,天柱同样碰到过形与神的困惑。天柱以为形之不存,神将焉附,他一直画下去。渐渐地,他笔下的虫都活了。读他的画,甚至能听到那些草虫的鸣唱,分辨出它们的喜怒哀乐,以至让人心生感动。能感动人的物象,一定有生命。中国画,其实是从画家的心灵深处涌出的一段精致的生命感悟,是他妙手偶得的绝妙好词。天柱说,“要让观者感动,画家应该先感动自己。”为这感动,画家必须用心去作画。他笔下的物象,是为自己的喜怒哀乐而现。这些草虫,或许正是天柱彼时的心绪。那令人艳羡的轻盈灵动,是柳永的“疏篁一径,流萤几点,飞来又去”,还是秦观的“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其中的韵致,由你自己去揣度吧。我想,天柱在画完那只虫后,一切都好像与他无关,他已经感动过了。
天柱的草虫图精于剪裁。虫的附着仅一枝一叶,一蔬一果,绝不繁复,简洁至极,有点不贪为福的意思。想那灵山会上,佛祖所示也只一花,迦叶却笑了。其实,虫比神仙难画。画神仙可以凭空捏造,反正没有人见过,而无人能画一只神仙似的虫。也许,这正是天柱的神秘所在,不与外人道罢了。
天柱笔下的鸣虫,看上去更像孤独的歌者。在夏日的绿荫里,在秋夜的月光下,吟唱着古老的小调。尽管无人喝彩,这小调一直在唱,年复一年。如果听不到这虫的吟唱,那便是寒冷的冬夜了。
冬夜,我会沏一杯清茶,面对天柱画的那些草虫,任思绪随茶烟飘荡。画里有不同的花,春兰,夏荷,秋菊,冬梅。手指翻动间,一年过了。真快!不管花儿是娇艳富贵,还是清雅素洁,栖于其间的虫们,却是一样的欣然。花,依着时令开,又随着节气谢了。花开花落,勾留了太多的词意,引人惆怅。那只蜻蜓飞了,“蜻蜓飞上玉挠头”,有人吟诗。定睛看时,它仍然立在那杆水蜡烛上。那只蝉在唱,它在唱吗?我听到了。抑扬顿挫的声音,未经修饰,也不必修饰,他是唱给自己听的。那拖曳的尾声,恰似一首咏叹调,戛然而止,却余音绕梁。近旁的那枚枫叶,也为这生命之歌而激动,渐渐红了脸。那只蟋蟀,这次不是在红红的辣椒之间逡巡,而是从茄子后面钻出来,盯着我看。嗨,我知道它要说什么,“与尔何曾同一饱,不知何苦食鸡豚”,应该是东坡先生的诗句。这铁帽紫袍的茄子,也是我的最爱。人间至味,不过如此。那只青蛉,像一位舞者,翩翩地飞,穿过竹林,越过小溪。它大概飞累了,停在一朵白莲花上,墨绿的翅膀微微开合。“竹露滴清响,荷风送香气”。荷的香气是那样细微,似有似无。竹叶上滴下的露水,你能听到它的声音吗?而且还是清响。我想,那只青蛉能够。只有它,才拥有如此敏感细微的心绪。那只叫“拱背子”的小虫,天柱时常画它。在我的记忆里,这种小虫生活在老屋角落阴暗潮湿的地方。当你搬动码在墙角的蜂窝煤时,它们会蹦出来,呼啦一下跳开去。也许,这是我们那代人蹉跎岁月里难得
的激动了。你没有搬过蜂窝煤?我搬过,天柱肯定也搬过。我们都见过那只小虫。天柱在画上给小虫配了一根丝瓜,看上去有点寓言的意思。因为,那只小虫绝没有奢望过能生活在阳光下。我有意把那只张开前臂的螳螂放在最后,惟恐它去捕蝉。螳螂,它太像我们中的某些人,自以为会算计,却常常忘了来自背后的,从天而降的危险。我喜欢天柱画草虫时的设色。有时,是纯水墨的枝叶和蔬果。墨分五色,无色处已是色彩斑斓。有时,是线描的影象,那大约是在展示他自成家数的线条。即便用色,也是那种“水已盈盈浅,花都淡淡香”的随意,和恰到好处。我觉得那些美妙的颜色,看上去是那样的似曾相识。对了,那一定是天柱记忆里童年的色彩,饱含了梦幻和童真。而虫们却是一致的精致和灵动,灵动得让人心生嫉妒。画里的意境,似唐诗,是宋词?翻遍简册,却难觅其迹。或者,这只是天柱心灵深处的感动,如那飘散遥空的一丝烟,一丝雨,一丝风。我一直以为,天柱画中的意境是唯美的。美得淡定,美得从容。那是风雨之后的明朗,劫难之后的宽容。想来,这应该与天柱的人生经历有关。因为真,而生善,因为善,而至美。这美,可以永恒。合上册页,已是夜深。日月匆匆人事忙,不知何时再有闲暇,能静下心来听这虫鸣,嗅这花香。也许,是明年的秋天吧。秋夜来读这草虫图,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人,很难有自知,而这些雕虫的人生是自知的。雕虫,正是他们的大智慧。欲知我佛,先知众生。你怎么知道那虫,不是佛的化身?
什么是生命?“生命是九月里的蟋蟀声,一丝丝,一丝丝地随着西风消逝去”,这是诗人金克木的诗句,读来,有些苍凉。“忽闻蟋蟀鸣,容易秋风起”,这是白石老人的诗句,题在李可染先生的《秋收图》上。图上画着两个正在斗蟋蟀的牧童,天真烂漫。或许,你也如那牧童,不谙蟋蟀声里的沧桑。生命,是真实的,没有修饰的人生。也许,你以为生命是无休止的慢板,而跌宕起伏的人生乐章,却不知会在那一个音符上戛然而止。
那只蟋蟀,它一直在吟唱。是在白石老人的星塘老屋,还是在天柱的槐荫陋室?那鸣声,像是人生的背景音乐,浑然不觉中,如影随形。
辛卯寒露光建九改于草禅书屋南窗
作者:陈光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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