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微信,
请点击右上角。
再选择[发送朋友]
或[分享到朋友圈]
当母亲将我手中的木饭碗换成瓷饭碗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长大,只觉得瓷碗上那些蓝色的像花又像草的图画真好看。尽管碗里盛的总是些稀汤寡水,不怎么好吃的东西,看着碗上那些蓝花,心中还是生出来一种莫名的喜悦。一晃,童年便不见了踪影。当我知道了那些父亲一摞摞抱回家,又被我们一个个打碎的瓷碗上的蓝花,叫做青花的时候,我也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知道瓷器上的一些知识是从逛古玩市场得来的。至打改革开放有了古玩市场,逛古玩市场便成了我业余最大的爱好。秦砖汉瓦,唐俑宋瓷,残篇断简,凡留着人类文明痕迹的东西我全喜欢。有一次在西安八仙庵花两元钱买的抗战中,日机正在轰炸重庆时发出的一封情书,让我感动不已。逛古玩市场,一是看古玩,二是看人。看那些双手捧个烤红薯吃,摊上摆着可能价值连城的宝贝在贱卖的小贩或农民;看那些将明摆着的彷制品当宝贝一样花大价钱买走的人。多年来,我从各种各样的古玩市场,获得了各种各样的知识。因为我是画画的,更多揣摩的是与美术有关的东西。大概由于童年对于青花的记忆,画在陶瓷器上的图画更能吸引我。那些画工好,又完整的瓷器一般是买不起的,看看罢了。即使这样,时间一长,我画画的房子还是到处摆着些缺唇的瓶,破嘴的壶,一堆堆的瓷片。这些在古玩商人眼里不怎么值钱的玩意,在我则受益匪浅。一片明代碗底用青花几笔画成的小虾,好像你用手指轻轻一点它就会蹦起老高。看着,看着,我似乎揣摩到了齐白石先生是怎样把虾子画成他那个样子。明清时间的画工用二三笔青花便让一个小鸟活灵活现在枝头。忽然间它向我传达的竟是八大山人简洁孤傲的气息。当有一天,我也去景德镇画青花才知道,我小时候用过的青花碗,一个画工每天最多时要画够两千多只。要按既定的图案,又要使用笔少到极致。光是那些数量便是一般人难以进入的境界。民窑青花,一种别于官窑的美,在那些不留姓名普普通通民间画工,饱含生活欢快节奏的几笔青花中诞生了。
我们成天寻觅“路在何方”,叹谓“中国画已经穷途末路”的惊世骇俗之音也已渐渐远去,事实是我们永远也没有稍事歇息,别无选择地一直在向前走着。在没有路的地方走出路,将路留给后来者这就算是传统。我们的先人修了道路,还在路两边栽了许许多多的大树,让那些在传统之路上跋涉的旅人,累了,可以在大树下得以休息,补充给养,然后继续向前。我们各自的辉煌是在走了前辈的路,是否踏出新的路,也栽上一棵小树苗。如果自己足力有限,我们根本就用不着以破坏道路,砍伐大树来显示自己的力量。我们本来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将古代文明延续下来与现代文明接轨的国家。我们应该是一个古风犹存,又具现代意识的民族。现实是赶走皇帝,群雄混战,民不聊生,内忧外患。好不容易终于天下一统,准备振兴之际,阴错阳差,鬼使神差,我们花了数十年的功夫,首先打倒的恰恰是那些可以用高尚精神引领我们走出愚昧和贫穷,生着的和死去的贤者。我们是世界上最没有理由变成一个粗俗不堪,浅薄愚陋,毫无礼貌,不懂谦让的民族。因为先人曾经创造出人类第一流的道路与走路的品德。但我们曾将这些道德标准一扫而光,这样,便可以毫无顾忌,根据我们自私的需要去制定标准。因为我们穷过了头,我们的道德标准便只有一个字“富”。什么“不义之财不可取”,什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们急于要致富,请原谅,管不了那么多了,结果是骗子、强盗漫天飞,贪官污吏如雨后春笋。一千多年前陶工创造出了青花瓷,便将君子的风范注入其中。洁白的胎质,晶莹如玉的釉,罩住高尚的蓝色,显示出君子冰清玉洁的本质,虚怀若谷的风度。此刻我好像又听见“饿死京华,公等勿怜”,齐白石以六十衰翁变法而发出的心声;我好象又看见,当那些权贵将刀架在倪云林脖子上,逼他作画,他无言冷对而拒绝。后有人问他当时为何不说话时,他用四个字做了回答“开口便俗”。我想的很多,还有嵇康的“广陵散”,李白的大醉,杜甫的草堂,刘禹锡的“陋室铭”,周敦颐的“爱莲说”……太多了。当景德镇的陶工师傅双手将一个造型精美的大荷叶洗捧在我面前时,我默默地用饱蘸青花料的笔写下:“千年古镇,万代汗水,粗茶淡饭,简衣陋居,变平凡为神奇,化泥土为黄金,贡皇室之奢侈,使平民之有乐,漂洋令世界诚服,出土为子孙造福,烈焰后如佛之纯净,观众前似宝玉之尊贵。难能者天工,可畏者陶工”。
人便是人,一个思维发达,智慧并不比其它动物高明的动物,妄想主宰这个地球,往往又被耍弄。成都平原,被称为人间天堂的地方,有一天人们猛然觉得周围唧唧喳喳的麻雀一个也不见了,连常在枝头田间的喜鹊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在浮躁与尘嚣之中,人们感觉到了可怕的孤寂。大量的杀虫剂,将害虫和益鸟一起灭绝。光有人的天堂还算天堂吗?当我们拼命将地球上可以转化为电能的东西,全搜刮来烧掉,只是为了将世界变的光怪陆离,白天不像白天,夜晚不像夜晚。我们拼命地用钢筋混凝土将土地覆盖,因为我们已经用不着辛勤地耕种了,我们那些聪明的孩子不是都说,粮食是从市场里边买回来的吗。此时,当我童年记忆中那些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民间青花,象一片片蓝色彩云在我脑海飘荡的时候,我们大部分的孩子正对着同样蓝色的电脑,整天整夜与不知哪里来的魔鬼刀光剑影,打打杀杀,血流成河,尸骸遍野。真担心有一天我们的孩子,将变成魔鬼。我看过一些豪宅,但我更愿在扬州金农寓所,那不足五平米的茶室,即使没有茶,也多坐上一会儿。望着灯火通明的所谓亮化工程,我更加怀念家乡小城昏黄的路灯,曾经将童年清苦的岁月染成金色。我们祖先将土烧而成陶,再烧而成瓷。创造出温润如玉的青花瓷,平和安详的气息时刻告诉人们做事不要太过,努力去做一个品德高尚的人,不要光顾自己享受,不管地球的资源迅速枯竭。留一点吧,留一点青白,留一点希望给子孙吧。
院子里我每天早上喝茶的石桌旁边,有一堆当地农民从附近运河古码头边挖出来的明代青花瓷片。有着著名的萧太后运粮河的张家湾古镇,已经从地图上彻底消失了,只留下孤零零的一坐老石桥和这些碎瓷片。一座座拙劣简陋的仿欧洲风格的楼盘,取代了这个比通州城还要古老的历史名镇。吃茶时偶尔会听见清脆如磬的声响,回头,几只小麻雀落在瓷片堆上。我深信,世界上凡是精美绝伦的物品,都是有灵性的,这些几百年前曾经是多少碗盏盘碟的东西,虽然已经碎不成形,但那裸露的胎上、透明的釉下、或简或繁的青花断断续续,但确实是应了那句:“一枝一叶总关情”。景德镇的夏天热得连小狗都快将自己身上的毛抓挠光了。一个拉坯的小伙,一天要将一吨的泥拉成粗坯。一位给我利坯的工人双手十指,指甲盖大部分在利坯时刮掉了。那一排排的碗坯好像永远也画不完似的。一碟色料一枝毛笔,一个光着脊梁的背影,规定了图案一笔不能少画,圈个个得画圆。蘸了褐色青花料的笔飞快地在划过,成百上千,年复一年,又快又好,画工的神变成了青花的神,画工的生命转变为青花的生命,辉煌诞生在平凡平淡的生活当中,简约形成于千百次的繁复之后。
青花是有生命的,青花是有灵魂的,青花用简洁明快的节奏,纪录下生命的喜悦。我们经常感叹人生的短促,但我们又是那样漠视一个生命的存在。我们经常是用地球存在几千亿年才赐予我们一次的生命,而去创作出一些毫无生命的东西。面对着眼前的这一堆曾经带给我童年的愉悦,曾令我们在世界上赢得无比的赞誉而得以自豪的青花,我问自己:你曾经或将会创造出多少作品,带给人们的喜悦与自豪如此处几笔青花呢?
2007年7月17日 于北京
作者:王生才
分享到微信,
请点击右上角。
再选择[发送朋友]
或[分享到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