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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创作我画的是纺织女工,为此1983年的3月和4月我在家乡一所大型纺织厂生活了60天,整天跟纺织女工在一起。车间是个女儿国,大都是年轻的女孩子,看到突然来了个画画的大学生,便有种莫名的兴奋。我那时喜欢穿一件黑色的确凉衬衫,戴一幅黑色宽边眼镜,蓄着长发,一副文艺青年的模样。女孩子本来就爱美,如果你能留意女孩子下班打开的衣柜,就会发现平时紧闭着的小柜子,里面尽是镜子、香水、香脂等等一些玩艺,而且每扇打开的柜门上都贴着一张美人像。现在她们更是尽可能把自己打扮得漂亮,好吸引你的注 意,请你看电影,请你到她们的寝室做客,总之是十二分的宠你。这三个月对她们对我都像是飞来的一段快乐时光。
织布机24小时不能停,只能将工人分作甲、乙、丙三班,轮换着上早班、中班、夜班。我跟丙班,三个月里我的作息随这些女孩子上班时间而改变,感觉很新奇。这地方我并不陌生,中学学工来过,暗恋上带我的师傅,一个叫蒋峤的娇小的纺织女工,如果不是这个原因,我也不会选择来这里体验生活。但这次重来身份变得特殊,在车间里窜来窜去,成天拿个速写本围着女孩子转,别人也不嫌弃。车间在我看来就是一方乐土,一个飘着雪的世界。纱绽、丝线、织机上和成卷的布、纺织女工的围裙和帽子、连那浮在空气中的飞絮都是白的。笑容在女孩子脸上荡漾,她们好像不知道疲劳,这其乐融融的劳动场面后来就再没见过。或许那时我还不能体会纺织工的辛苦,听说把她们一年围着织机走的步子连起来,可以绕地球几周。对这些年轻的女孩子来说,震耳欲聋的车间其实是单调和机械的,一年360天围着织机转,重复着手指掐线头的动作,然而我只看到灵巧的兰花手势好看,藏在围裙帽子里的妩媚充满了诗意。
其间邵老师不辞辛劳专程来沙市检查我的实习进展,学校当年对毕业创作的重视由此可见一斑。邵老师跟我到车间,一看这满世界的女孩子、隆隆作响的机器、整卷的白布和万千的纱线,看惯山水的邵老师肯定被弄得晕头转向。邵老师看过我画的速写,对我整天泡在车间的做法十分肯定,也觉得纺织女工的题材画好了会很美,而且这个题材画的人不多,值得花点力气,画出新意来。交待我体验生活时多留意生活细节的真实,要做到“小中见大”,说不论鸿篇巨制还是短诗牧笛,同样都能做到耐人玩味。邵老师主张创作要能“平中奇”,说初看貌不惊人,往下来越看越有味,画的魅力在要经得住看。我当时就想,题材从细节入手,小中见大,构图追求形式美感,诗意地表现纺织女工的生活。
沙市是个安静的小城,一条中山路平行于荆江延展,是沙市的主干道和最繁华的街市,道两边是法国梧桐,20世纪30年代的建筑群立,巍峨壮丽,所谓八十八行十三帮,于此都有一席之地。400余家字号,鳞次而比,百业兴旺,这便是旧时沙市盛景。和中山路平行的胜利街是老街,青石铺路古时叫九十铺,是自古就有的商铺街,也曾是各类店铺齐集。此街漫长,人烟密集,我家就在这里。邵老师乘船在码头上岸,穿过中山路,走上一段石板路,最后迈过老房子的高门坎,进两重,走进我的家。邵老师一眼便看清了这就是普通的人家,家里俭朴,干净整洁,只是窗上的动物纸剪,墙上镂空花板和马恩列斯毛的石膏浮雕,便又觉得这家有些不同。我的母亲是一个商店的营业员,见老师上门来看她,感激又骄傲。见母亲高兴,我便对邵老师又多了几分敬重。
此番是带着创作任务来的,对纺织女工的观察自然就从容很多,除了用速写捕捉那些瞬间即逝的动作,有时也让她们给我摆摆动作,供我细致地刻画。随着对车间环境和人的熟悉,心中渐渐就有了创作的内容和构图,我对形式构成有种天生的兴趣,一有想法便赶快记在速写本上。我用成堆的布包作背景,衬托女孩子的娇小;用线绽作前景,花团锦簇般地包围女孩子;把纱线横贯画面,用丝弦般的意象,营造女孩子情意的细腻绵长。这些来自现场的感动与构想对后来的创作的确很有帮助。
创作已暴露出我性格的不安分和激情,一口气画了七八张草图,最后的成品是一张工笔和四幅一组的写意。每张画因情节、意境不同技法也不同,如透过纱绽间隙露出背影的那幅,为表现纱绽飞速运转的感觉,先是正面用矾水蘸粉来画,然后背面用墨,墨粉互渗,朦胧和动感就都有了,而人的红衣黑裤直接用大笔写出,既爽气又响亮。再如那幅一堆的铁架子车,几个背着的女孩坐在上面休息。铁架子车粗犷有力,人坐在上面像鸟歇在树干上,我画时就想着这是在画花鸟画,要用画花鸟的技法。我私下认为毕业创作是一次成功的实践,在一个少有借鉴的题材上,完全凭自己对它的理解和表现,通过艺术把生活诗意化了,我甚至认为我找到了自己的创作方向,这组画画完的那天是1983年6月28日,我不无激动地宣布要沿着这条路地走下去!
像《纺织女工》这样搞创作,先要去体验生活,以猎奇和旁观者的眼光观察别人的生活,从中发现题材再把它表现出来。唐寅画过《秋风纨扇图》,库尔贝画过《石工》,仕女和穷人都不是画家自己,但画都成了不朽杰作,说明这样画也是可以的。但我不是唐寅也不是库尔贝,重要的是我无法回到他们生活的时代。我不喜欢把自己的精力消耗在观察和表现别人,也不满足于创作总得有个明确的主题,从而怱略自己的存在和内心的需要。我的天性其实和这种创作格格不入,心里一直有种东西在蠢蠢欲动,是什么却又无法说清楚,但总有一天它会喷发出来。没想到《纺织女工》会是我现实题材创作的终结,它的创作过程只为我带来了短暂的快乐,当我毕业留校后,创作便没有延续它的路子走下去,而是义无返顾地拐到抽象水墨上去了,将之视为宿命,甘愿承受由它带来的困厄,但创作《纺织女工》的经历,却是一段永远值得怀念的青春记忆。
作者:刘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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