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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延续的手艺

  酷热难耐的盛夏,午睡醒来,满耳充斥着知了的嘶鸣。

  打开电脑,读竹庵传来的书画和散文,忽然想到明人李日华的诗句:“竹光浮砚春云活,花气熏衣午梦轻”。眼前浮现出竹庵的形象,竹影婆娑,忽明忽暗地映照在书斋的案几上,窗外不时飘来的花香与鸟啼,唤醒了喜欢晚起的主人……这句诗是对中国古代文人闲情逸致的典型描绘,他们在竹光花气中养活了一团春意思,在笔墨纸砚中寄托着一个个迷离的幻梦。李日华号竹懒,亦爱画竹,曾题竹曰:“其外刚,其中空,可以立,可以风,吾与尔从容。”认为“学画,必在能书,方知用笔,其学书又须胸中先有古今;欲博古今,作淹通之儒,非忠信笃敬,植立根本,则枝叶不附”。(《紫桃轩杂缀》)用这话来理解竹庵的书画,也甚为恰切。竹庵画从书出,书画一体;在中国艺术遭遇古今之变,日益西化的大潮中,坚持与古为徒,继往圣之绝学;为人为艺真诚虔敬,以培植天性,养心养气为学艺之根本。

  在我的印象中,竹庵少有大幅巨制,所作多为小品,而且愈小愈精。在今天这个注重视觉冲击和展厅效果的时代,选择“小”无疑需要一种勇气。不能致广大,但求尽精微。中国古代的文人书画是一种心灵的艺术,适于书斋悬挂,案头阅读,不是视觉的艺术,必须张于展厅,吸引众人的眼球。正如书斋与展厅相对一样,书斋的东西小而随意,是向内的,更靠近心灵,动心不必骇目;展厅的东西大而严肃,是向外的,追求大众认可,骇目未必动心。但随着网络化和照相技术的发展,“小”也未必是一种劣势,网上展览作品重新彰显了“阅读效果”的重要性。那些在展厅里体量庞大、花里胡哨的东西往往经不起在小小的屏幕下细看,而竹庵的作品虽小,却适宜视频观赏,历历在目,如手中把玩,颇有古人书斋阅读的意趣。竹庵的很多作品都先在网上的博客中贴出,引起了网友的广泛关注,培养了一批受众和粉丝。上网时顺便浏览一下竹庵的博客,欣赏他的新作,已经成为许多网友的习惯。竹庵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心灵休憩之所,在这纷繁喧嚣的世界里开辟了一个澄净典雅的空间。

  小品怕的是越品越小,故小的是物象,而非心象,小的是尺寸,而非境界。竹庵的书画虽小,但精妙入微。小而不精,简单粗糙,不可观;精而不妙,刻画匠气,不耐看。小中见大,意境深远,是小品不小的关键。竹庵喜欢在巴掌大的册页上挥洒,在题为《江南》的册页中,竹庵以元人的笔墨,淡远空阔的残山剩水,疏疏落落的古木荒林,人迹罕至的板桥空亭,营造了一种寂寞无可奈何之境。恽南田说,“寂寞无可奈何之境,最宜入想,亟宜着笔。所谓天际真人,非鹿鹿尘埃泥滓中人所可与言也。”江南之美,不在其暮春三月,草长莺飞,亦不在其柳绿红荷,佳士美人,而在这一切终归成空,无可挽留,唯一恒久的或许只有这无可奈何的寂寞。今天的江南,早已不是当年董赵倪黄眼中的江南,处处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游人如织。然而竹庵的笔下除了渔樵野夫,绝少尘世的喧嚣,这不单是在摹写古人的形制,更是在循着古人的眼光,追随古人超逸的灵魂。想当年,人问倪云林画中为何有山有水有亭而独无人,倪答:“世上安得有人也!”如其诗曰:“眼底繁华一旦空,寥寥南北马牛风。鸿飞不与人间事,山自白云江自东。”中国文人在 “一切皆流”的世界中,企图去捕捉永恒,可是除了“山自白云江自东”外,还有什么留得住呢?

  竹庵善于学习古人。能准确把握古人法帖的形质者已经不易,而能深入体察、摹写古人的气息者寥寥。曾有朋友戏言,将竹庵的书法做旧,放入宋元或明人的法帖中,定可乱真。他学赵孟頫,没有赵的简练浑朴,但由二王、《圣教》和李北海入赵,强化了骨力和跌宕映带之势,显得更加精微灵秀。前些年,竹庵的行草在赵孟頫基础上,融合薛绍彭与日本“平安三笔”之首的空海和尚的笔法,灵动处彰显高逸,生涩中带着几分疏野,虽笔力略显羸弱,笔法还不够精到,但古韵十足,已经显示出竹庵对古典气息超人的捕捉能力。近年来,竹庵更是上溯秦汉,精研唐楷,近参沈尹默,以气运笔,提按顿挫,丝丝入扣,点画日趋精到、浑厚,笔势复归平正、安详,结字静中寓动,疏朗雅致,守帖学之正脉。

  正是在书法上的精进,使竹庵的画越来越蕴藉、典雅,观其梅竹与石头,画法全从书法出,亦可用倪云林的话来表达:“但写胸中逸气耳!”倪云林的这个说法被人滥用,成为随意乱涂,全无章法之徒的借口。一般来讲,光有艺术技巧而无文人修养,画格难入逸品,但单靠文人的修养(读书、写诗等),缺乏艺术才能,胸中逸气亦难以变成笔底烟云,故逸气与才情、法度的融合才能体现文人画的高度。竹庵的写意梅竹,没有纵横涂抹的戾气,骇人眼目的霸悍,其运笔节奏舒缓而劲健,自由挥洒而不离法度,梅姿疏朗,傲骨凝霜,竹影洒落,风清气爽。要写出种清气和雅韵,并非易事。首先是胸中是否有“文气”、“逸气”,没有文气逸气,笔下纵然物象崭然,终无灵魂与生命。文气逸气何来?全靠蒙养。如何蒙养?除了读书交游,培植敏锐的感觉和活泼的心灵是关键。竹庵天性好静,儿时就沉迷于书画,由于父亲的“宽松教育”,竹庵很早就比常人多几分任性与自觉,但这时艺术还只是兴趣。少年时经历了种种家庭变故和生活波折,使竹庵对人世的虚幻感比一般人体会得深切,也养成了细腻敏感的性格,这时艺术既是生活手段,也成为人生寄托。而今,生活渐趋优越,艺术成为保养性灵,提升文化修养与生活境界的最好方式。总之,竹庵下笔“感悟无端,蕴藉绵邈”,皆是心性的自然流露。

  竹庵有很好的艺术感觉,从其散文中可以看到他对自然和人生的细腻把握与深刻体认。从儿时到青年的流年往事,过从人物,都能在他笔端鲜活复现。读古人画,进而想古人之面相体貌,知人论世,梦与古会。春花的灿烂,夏虫的清唱,秋月的荒凉,冬雪的惨淡,墙角的野草,石上的懒猫,叶下的蚂蚁,教堂的晚钟……无不引来他的遐思与乱想。“春山如笑,夏山如怒,秋山如妆,冬山如睡。四山之意,山不能言,人能言之。”(恽南田)人之超拔万物者,在人能为万物立言也。人若不能言,唯其无感应耳!宋儒程子曰:“天地之间,只是一个感应。”中国文化要孕育的人格,只是一个能感应的人!儒家讲仁道,仁者,二人也,能感应他者,推己及人,便知仁道。故孟子以为,仁义从恻隐之心养起。悲天悯人,民胞物与,只是一个感应耳。道家讲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梦蝶知鱼,亦只是一个感应耳。佛家的慈悲心也从感应而来。所以,儒道释都强调从生命的感知与体悟开始,没有感觉,麻木不仁,不仅成不了艺术家,几乎也失去了做人的资格。现代人理性的算计多于心灵的感应,故书画重构成与制作,少了自然的生意和书写的随意与自由,艺术成了勉强的安排而非性灵的自然流露。感觉的敏锐使我们的生命更为丰满、更为深刻,在瞬间中看到永恒,在支离中获得整体,在虚妄中触及根本。感觉的深入使我们变得更纯净,沉醉于艺术的世界而忘却现实的牵绊。王维能够倾听月夜空山里片片桂花的飘落,却听不到老杜笔下的“车辚辚、马萧萧”。余华说,“我能够准确地知道一粒钮扣掉到地上时的声响和它滚动的姿态,而且对我来说,它比死去一位总统重要得多”。这是真正的艺术家,有感应的人总能凝练出不一样的视界与生命。

  竹庵对古典文化有一种天性的亲和,其书画中的古意因此来得随顺而自然,没有安排与造作的痕迹,这源于其生活的艺术化以及对古典文化的整体涵泳。学习古典切忌支离片段,只取所好,这种思维不知道本一贯,流于一曲之见。所以,只在古人的书画中求古意,往往事倍功半。虽然说“师古人之迹不如师古人之心”,但古人之心到底应该落实到其生活细节中去才能真正感知。除了写字画画外,竹庵好佛学,喜欢阅读《论语》、《庄子》和各种佛典,且多有心得;喜欢古砚、老墨、太湖片石以及各种雅玩,还喜欢游览名胜,插花种草,品茶听琴……生活简单而安逸。兴之所至时,在博客上写写游记杂感,与朋友分享得到的古砚和太湖石山子,或者谈些自己对艺术、收藏和人生的感悟与理解。自在、散漫而悠游的状态,传统文人式的生活润泽与全面涵泳,使竹庵的书画具有了难得的书卷气和古韵。竹庵书画中的淡定、宁静和清逸,是这个躁动不安、唯利是图时代的一个清梦。快节奏的生活让我们的情感越来越粗糙,心灵越来越封闭;时间的促逼与追求效率的心态,使我们往往只问目的而不计手段,生命变得只有结果而无过程;更高、更快、更强的竞争与追赶,把人变成一个个欲火燃烧的永动机。当生活成为没完没了的算计时,人们逐步忽视事物的内在品质,货币价值成为唯一价值,这样“人们越来越迅速地同事物中那些经济上无法表达的特别意义擦肩而过。”(西美尔)那些美好的东西,只要不能被金钱和数据来衡量,便无法进入人们的感觉世界。古人可以凝望一枝老梅,直至她零落成泥碾作尘,可以静对一泓春水,心随落花流天涯……心灵能够葆有这种宁静、澄澈、自在,才能体察万物,才能反观自身,固守自性的庄严。我们与古人的差别在于我们越来越缺乏这种诗意的人生。没有诗意的人生,又哪来诗与艺术呢?习惯了脚步匆匆的都市人,谁会在意风雨后有多少落红化入春泥,夕阳下暮色又融尽了多少归鸦的翅膀?

  书画是中国古代读书人独有的手艺,在漫长的时光中,中国读书人不仅雕琢出一件件优美的艺术作品,也打磨出了一个特有的文化人群和文化人格——文人,文而化之、人文化成之人。现代化使所有以手艺为依托的生活方式与自由心性逐渐被人忘却,现代艺术越来越靠近技术(工业与机械、数字技术),艺术家体会不到用手去触摸灵魂的感觉了。像竹庵那样,一笔一画摹写着古人,追求一种简单而随性的生活,在今天反倒变成了一种不自然的另类。在一个以“创新”和“个性”为艺术的最高追求的时代,临摹与传承至多只会被当做一种手段,与古为徒被认为是钻进了一个作茧自缚的牢笼。但纵观中西文化史,传承与创新从来都是同等重要的,尤其是人文思想与艺术,传承、临摹甚至比创新更为重要。不管是中国还是西方,重要的文化精神和艺术成就都是靠一代代人的“临摹”、传承并发扬光大的。中国文化有一种悠久而顽强的临摹传统,中国书画中的“拟古”模式,中国学术研究中的注经传统,都有临摹的意味。这种传统至少可以追溯到孔子的“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述”就是临摹,孔子通过临摹三代的文化典籍与传统,整理六经,开创了中国文化最重要的思想体系。孔子是先“照着说”(述),然后“接着说”(作)。我们也应该先照着写(临摹),再接着写(创作)。这是中国书画的学习规律,也是人类文明的基本传承方式。西方的柏拉图述苏格拉底,亚里斯多德述柏拉图,古罗马述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文艺复兴述古罗马、古希腊,启蒙运动不仅述古希腊,还述古老的中国……人类的每一次临摹,既是对历史和古人的重述、回顾和再体验,也是对时代问题的回应,对未来世界的开启。怀特海说,西方2000多年的思想哲学都是柏拉图的一系列注脚。西方思想的每一次新的革命与突破,都是从柏拉图等经典思想重新起航的。文明断裂与否,不在于形式上的变化,而在于内在的精神是否还存在于当下,还能被创造性地加以转换,产生积极的功效。我们的传统是否还存在活力,是否还存在不绝的资源,取决于我们对待传统的态度和方法是否正确,取决于我们是否具备找到先人智慧和知识财富的能力和勇气,更取决于我们今天的每一次形神兼备、扎扎实实的重述和临摹!所以,临摹与述古更是一种担当与修行,如同那些即将消失的手艺,最后必须靠信仰去延续。竹庵用一个特别轻松而温馨的词语来表达:“旧约”,那是几百年前就与古人定下的一个约定,这个约定将唤醒沉睡的文化记忆与诗意人生。

  竹庵之可贵,不仅仅在其书画如何延续着中国传统文人艺术的形质,而我更看重的是其书画背后葆有的那种自由而独特的心境和生活态度。我们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去做一个古典文人,但延续这种文人情结,偶尔做一做这种文人梦,放到一个大的文化背景中去看,或许正是保持这个民族文化记忆的最好方式。所以,我们要感谢那些对优秀的古典文化秉持着虔诚之心,一笔一画努力保存其精髓,传达其神韵的艺术家们,他们或许只是保存下了一个个文明的碎片,但每一个文明的碎片中都浓缩着历史的沧桑,生命的印记和创造的美,丢失了这些碎片,就是丢失了曾经流淌在王羲之、颜真卿、苏东坡、赵孟頫、董其昌……笔下的民族的魂魄!

作者:张兴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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