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溪泛舟

　　午后阳光和煦，正是秋天最美的日子。秋雨连绵两旬，照民谚说法是烂了‘白露’。

　　边翻画册边看窗外，石榴果子历经雨水，泛成水红色，太湖石盆里种的菖蒲也抽出嫩绿新叶。秋风乍起，泥草的气息黯黯幽幽围绕，仿佛置身在山林。

　　儿时梦想之一是坐拥书城，有看不完的好书和大把大把看书时间。待到一天天书积攒堆积得房间里到处都是的时候，另一个梦想也迫切起来。怎样的梦想呢?拿支笔，取张纸，素面相对，在纸上吐纳烟霞，驱遣云山。

　　梦想归梦想，现实里谈何易也!

　　奇怪的是，很久以前游历过的地方，不经意经过的山水、村落，竟然会偶尔浮现脑海，凝神捕捉，会越发强烈而清晰。比如最近一次清早的梦境，突然梦到个叫溆浦的地名，奇山异水，犹如桂林。起来百度一下，发现位于湖南境内。或许那一年偶然地车行经过，进入了记忆，却竟然这样子神奇地被唤醒。

　　《松溪泛舟图》，这样的一棵松，是偶然在某座名山，那个郊外见过。为何突然会长在溪边崖岸?自己也闹不清。不过意境我是喜欢的，一溪流水，一船烟雨，划破天地间的空灵寂静悠然而至。人生如逆旅，谁不愿驾一叶小舟，无所求而来，无所住而归呢?!

　　笔墨空明拳

　　画册页，能上瘾。

　　古人说“卷子易工，册页难好”，卷子可以按一种技法一种节奏画来，册页却不同，一套册页，立意、构图、笔墨都要求变化，况且又是水墨，无色彩相助，易千篇一律。

　　搜索枯肠，耗尽心力。或追写昔年游踪，或是师法古人，轻弹别调。精力聚焦一件事，人会变得很安静。安静时候，会有奇妙的灵感。

　　慢研古墨，细读画册，或是雨窗，或在灯下，心随画笔神游江山里。人生能体验如此的快乐，算是莫大的福报。

　　有人说 “与天斗，与人斗，其乐无穷。”面对自己，修生齐家，却败得一塌糊涂。

　　和自己玩，挑战自己，超越自己，冒险又刺激，且不会伤害到别人，但这却是世界上最难的事。

　　“一个人可以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却很难克服自己。

　　我当画册页是这样的挑战。

　　构图造境，笔墨丘壑。及至焦头烂额，思虑枯竭。忽而灵感飞来，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正月杜门谢客，在家写字、画画、看书。常人看，形同拘役坐牢。但和自己玩、和自己斗，真是其乐无穷。

　　几开册页，一段心绪，人不能重复自己，尤其是画册页更是有这种感觉，张张画来，皆是不同的心绪。

　　笔墨寄情。岂止是寄情，拿来写心更好。

　　画画我不爱起稿，随心所至，夜夜灯下任随画笔指引，只身作画中游。云山如此，仿佛旧梦中。

　　早年经常做这样的梦：一叶小舟，来往于烟波浩渺的山水间，竹亭茅屋，篱笆院落，小桥流水，夕阳古柳。而今重温，画中山水林木温暖而安详。蓦然想起黄药师的桃花岛，想起那些哑仆人。

　　要是有朝一日像周伯通那样身陷孤岛上，手中笔墨互搏，能悟出那样厉害的一套空明拳么?

　　笔墨朋友

　　笔墨难在既准确又轻松，读大师作品，不论大写意到工笔重彩，无不如此。

　　雨里烟树眼中山，看似容易画时难。昨日朋友来电话问：“相比西洋画，似乎中国文人画更强调临摹。”回答大意是：“西洋画也讲临摹云云。文人画呢，不过更爱借古人酒杯，浇自家心中块垒而已。现在人活得粗而躁，生命就像枯萎的花，生机气韵邈难寻，看画也只浮掠看个形式耳，自然难体会画笔下的生机气韵。”

　　气韵生动，六法里面排第一。画里气，画外韵，其实就是人自己，对面来个人，就像来张画，看看不生动，看画就免了。

　　五乖五合，心中欲画，再加心闲手敏，纸笔精良趁手，才能出好作品。熊老师生前常说要不断地去寻找最佳状态，好状态才会常来找你。譬如交朋友，不断培养感情，好状态就跟你成好朋友了，甚至形影不离。有修行的人，嬉笑怒骂，却时时皆在定中，因为定静已经是好朋友了。

　　心迹笔痕

　　写字、画画、做文章，最难得笔下有人。世间万物皆是镜子，照出来的是人自心。

　　以前和朋友聊天谈玩，普通众人玩物;向上一层呢，玩文化、玩艺术，玩的人少很多;最牛的玩是和自己内心玩。弘一法师出家后的字，就是和自己内心玩出来的。

　　宗教家、哲学家、艺术家，归根结底是一颗心。世界的暗淡和绝望，是大家都不相信这颗心了，宁可信其他的一切。

　　木心说：“人性的厚度来自深不可测的真挚的深度。”我说：笔的留痕即是人心的留痕。

　　“人就是种子，勿入路中、浅土、荆棘、枯萎早夭，务必落在沃土中。”

　　种子没脚，心却能插上翅膀。

　　心要舞动翅膀，种子要播在沃土中。

　　两种画

　　一种画，展厅挂，尺寸巨，装框，裱画片，甚至定制大展墙，直接裱墙上。满构图，强色彩，画的时候挖挖补补，只为效果震撼眼球。观者一般粗略看几次便走开。碰上主题创作，估计作者本人其实都不想多看一眼。展完收起，堆码在美术馆积满灰尘的库房里，经年累月，难得翻出来看一次——完整看看也得有场地才行。

　　另一种画，尺寸不太大，代代相传，朝夕在人生活里，相看不厌。卷轴册页，精心装裱，取出赏玩，焚香展卷，静下来，慢慢品，一次次看，常看常新。

　　前者多数为展厅，后者多半为内心。

　　忽然明白了真正的艺术作品是应该怎样被恭敬、呵护和尊重，是90年代看日本二玄社的复制品展。工作人员戴着手套，很细心地将册页、卷轴、手卷收卷展开，恭敬不苟。对经典的复制品都有这样一份敬意。忽然起来种感动，也明白了啥样的艺术才值得这样被后世如此珍重。

　　能进入人内心的美，人们总会这样珍护的。

　　画境和化境

　　画境由人造，一点一画，浓淡、深浅、比例、虚实、笔墨丘壑，艺术自有其遵循的规律和法度。法备于内，经得起整体到局部的推敲挑剔;境显于外，譬如山水画，要使人可行、可望、可游、可居。好画境吸引人，打动人，仿佛有种强大的气场笼罩整个画面。终极层面上来看，画境其实是一种人的境界，比如墨法气韵，是一个人的生机、性情的显现，笔力其实就是一种精神力量的记录......

　　化境由人造，也由不得人造。孔子所谓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化境。积跬步于每个朝夕，终至于挣脱技术与物质层面上的羁绊，庖丁解牛，物我两忘。尽人力，大多数人追求一生不可得，听天命，天地无所谓仁和不仁，祂管不管你，不好说。齐白石晚年的画，尤其是绝笔画那张葫芦图，我猜想，祂是一定插了手的，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信了。

　　决绝与退守

　　木心是个可爱的老头儿。

　　他笑道：

　　“文学是可爱的。

　　生活是好玩的。

　　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

　　他讲述《文学回忆录》最后一课，专门谈到决绝。

　　“我把这个决绝，当做一种力量。近人情，近什么人?做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靠的就是决绝。嵇康是决绝的大师，老子，耶稣，贝多芬都决绝。”

　　“我已经是绝交的熟练工了。”

　　经历如此年代，却又能如此超卓。他以他的冷，他的决绝，得以超越时代。

　　“所以，要保存内心的童贞、崇高、纯洁。”

　　一路读来，总是会心笑。

　　我也有决绝，十几年间与人与事，亲情友情，原则是一切与艺术无关或有损者，换成我的说词，是退守。

　　“来美国十一年半，我眼睁睁看了许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牺牲世俗的虚荣心，和生活的实利心。既虚荣入骨，又实利成癖，算盘打得太精：高雅低俗两不误，艺术人生双丰收。”

　　生活哪有这样的好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