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谈艺术，每以近世西方强调个人独特的艺术理论为依据。其实中国早在南齐时代 (公元四七九至五零一年) 已有谢赫在《古画品录》中提出世界艺术理论中最早具逻辑性的绘画六法。其中列「气韵生动」为第一法。意谓绘画追求最重要的是形而上的「气韵」或「神韵」或「神气」。随后的五法乃为协助第一法的达至而设的辅助方法。王微 (活跃于公元四四零年间) 在他的《叙画》一文中谈及绘画时也说：「灵而变动者心也。」谓绘画能获致气韵生动的境界乃必出自画者的心灵。及唐代 (公元六一八至九零六年)，张彦远 (活跃于公元八四七年间) 论画学时说：「意存笔先，画尽意在，所以存神气也。」其意是指画家的心意的存在较运笔的技巧还更重要。概画家的心意乃绘画气韵的所在。(并非如后世曲解该语为 「先建立画的形象在心中才开始着笔作画」。 )他续在文中说道：「夫运思挥毫，自以为画，则愈失于画矣。运思挥毫，意不在于画，故得于画矣。」以上见于古籍中的艺术理论，均以画家的心灵为重，即今人所谓着重个人的心思与创意。这是中国自古以来艺术传统的正确艺术思想，不待十七世纪石涛 (公元一六二五至一七零五年) 《画语录》的出现方才得见。

　　科学家和艺术家同是属于具有创意心灵的人。科学着重理性的分析，而艺术则重感性的表达。二者的着重点虽然不同，但创新的指向却是一致的。林文杰教授既是一位成功的科学家和企业家，同时亦是一位富于心灵修养，创新能量特高的艺坛奇才。他在科学和艺术上的成就，与能发挥上述中国艺术传统的正确艺术思想的表现是分不开的。林氏在科学上的创新表现，尤其是在眼科、脑科医药及转基因疫苗方面的研究，及他创办世界眼科组织 (WEO) 推行防盲治盲，积极投入造福人群的慈善事业上的成就，早已脍炙人口。至于他在一九八零年开创折光画法，是他结合科学知识与艺术创新思维的一大创建。他的发现把艺术表达方法的范围扩阔了。他在绘画素材的仓库中多开一扇门扉，引进现代科技中的光学知识，作为画家可用的素材，让未来的艺术家进入折光的绘画世界中自由徘回，开创他们个别的艺术天地。他的发现为人类绘画的发展开出一个新的途径与方向。我们将可预见折光画法会随着岁月与科技的进步发展成为新世纪中新一代的画种。对林氏来说，折光画带给他无限的喜悦，让他将年青时代已开始积聚对中国传统诗情画意的学养，以崭新的艺术形式发挥得淋漓尽致。总观他的画作，无论是折光画或是水墨画，均能表现他个人灵性的一面和他个人的宇宙观。通过他的感性极强的创意，把中国绘画艺术引进一个前所未有的属于林文杰世界的新领域。

　　充满创意细胞的林文杰教授的书法也是自成一家一体的。中国书法源远流长，除实用价值外，亦有其艺术价值。数千年来，递嬗推移，乃有篆隶行草之变体。由于中国文字的字形组织的特性，与书写文字所用的毛笔配合水与墨运用时所产生瞬息的变动是无穷的，故中国书体变化万端，历代名家辈出。时至今日，科技发达，印刷术进步，加以计算机运用日趋普及，书法的实用价值乃渐减少，唯书法的艺术价值却是恒久的。现今从事研习书法艺术的人，多从篆隶行草的书体练习开始，然后在骨法用笔中求变，或试从前人某家书法经验中学习，进而变体求新。其变，其新，一般只能稍越前人格式与风范，但仍不能摆脱前人书法的模式。要超越数千年无数书家的格式与风范，创立一个全新的中国书法艺术的模式，是一件几乎不可能见到的事。但这一般人认为不可能的事竟然在林文杰的书法中出现了。

　　我在一本名为《文杰赏录： 诗情画意 I.初唐至盛唐》的书中偶然看到五十篇与别不同的书法，写的俱是唐诗，但书体却是前所未见的，而书者就是林文杰教授。虽然林氏本人并不以书法家自居，但从书中所见，他的书法如天马行空，自由奔放，尽脱前人习气，别成一体，矗然自立，自成一家。细观其书法，每字的笔划架构与一般的行书类似，故其字义不难辨认;但其字体的形态和整篇书法的组织均能不落巢臼，别出杼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其字体与一般所见的篆隶行草回然有别。笔划有轻、重、徐、疾，随着字划的接驳旋动间自由变化，使字里行间充满动感，同时带出多样生动有趣的图形。因此，书中的四十多篇书法简直就是四十多幅艺术意识浓厚，充满视觉趣味的抽象构图。这种回异于常的新书体的出现使我眼前一亮，同时使我脑海中涌现一些问题。为甚么这样的书体会在一个科学家的书案中出现?林文杰是怎样运笔作书才会产生这样特殊的书法效果的呢?

　　今年夏天，笔者有幸获林教授邀请往其画室参观，有机会和他单独详谈有关他的艺术创作，并一睹他执笔作书的过程。于是我心中的疑团一一被解开了。林文杰一向让自己天生的创意心灵所驱使，不停地从他所学所知的事物中寻求前人所未发现的新事物和新方向。自少即深受中国文化熏陶的他，在绘画方面，乃有前述通过他创意心灵的触觉在眼科视像显影研究的过程中创立折光画法，把他在中国画拓展的宇宙扩阔了。在书法方面，他也同样地在找寻突破。他自少已执毛笔练习中国书法，尤醉心于王羲之(公元三二一至三七九年)的行书。虽然跟随前贤笔迹学习也是一种乐趣，但是这并不能满足林文杰的创意心灵。他是一个研究人的眼睛和脑的科学家。他明白人的视觉与脑及手的运作反应是互相连系的。我们要改变多年积习运用毛笔书写的习惯是不容易的。为了追求新的书法艺术的表现，林文杰于是尝试在执笔写字时，把眼睛与笔划接触的角度作一百八十度的改变。我们一般写字，字划是从上往下写的。一行字的安排也是由上向下，即先写一行中上面第一个字，然后顺序往下面写下去。如果我们把桌上要写的文字作一百八十度旋转，书写时便要把所有笔划和字行的方向全部倒转过来。由于眼睛追随笔触活动方向的视觉角度改变了，脑部和手的运作很自然地摆脱了从前那一套惯性运作的模式。这样，新一套运作模式便必须建立起来才能够写倒转过来的字。林文杰就是以这一方法来彻底摆脱了前人书写文字的用笔方法。如是，他乃很写意地输出属于他个人的书写方法，建立他自己喜爱的书体。经过林文杰创意心灵的雕琢，一种全新的中国书法艺术的模式于是便出现了。就让我们称这独具创意的书法为林文杰的心灵书体吧!据林文杰自称，为了让他的心灵不受积习与外来环境因素的影响，他有时会用左手代替惯常用的右手，甚或至会闭目来执笔作书法的。

　　在观看林文杰写书法时，我一面留意他执笔和运笔的方法，同时注意到他面部的神态 (图78 - 79)。他用的是一管笔锋特长的狼毫笔。运笔时喜用侧锋写粗划重线，让短短的一笔显现墨调阴阳变化。作幼与点时则有时会用中锋。他一面凝神贯注控掣笔触的走动和笔锋与纸面接触的位置与角度，让笔在纸上产生其所欲达至的点与线的造型，一面环顾该字划附近的空间以决定下一笔的去势。他并不依随一般写字的笔顺书写，而是把每一个字作为一个图形看待，依随字的图形结构的需要而决定一字中笔划的次序和位置。同时他又把一幅字作为一幅画看待，故字形的大小与位置的编排常因视觉效果的需要而加以变化。为了运笔流畅，他喜把一般书法中的转折角形的和方形的笔划改变为孤线和圈形线。他又喜以点来代替侧、策、掠、喙等笔触，甚或以点来代替短的竖笔或短的横划。他擅用粗幼笔的强烈对比来增强画面的力量与动感。为了提高整幅书法的艺术意趣，他有时会把一点或字的一部份化作一个小图形。以上只是一些从观看林文杰写书法时所注意到有关他独创的书体的特点。其实当他执笔书写时，他会随自己剎那间的心灵反应把上面列出的书体特点加以变化而开出另一新面目。因此，他的书法，可谓变化万端，不可名状。

　　在整个书写的过程中，我留意到正在执笔在案上书写时的林文杰一直保持着一种快乐和满足的神色，他那愉快的神情给我的感觉是他十分享受他的新书体创作。当时，作为旁观的我，不但分享着他创作的喜悦，同时内心也禁不住为中国书法史上增添一位成功创造一种新书体的书法家而感到高兴。

　　在观赏他作书法创作的那一天，林教授告知我另一件使我喜悦的事。那就是他将快出版《文杰赏录：诗情画意II》，一本继《文杰赏录：诗情画意I》通过英译介绍中国诗词的书。这是他近年为提升中国传统创意文化教育方面所作出的贡献。在《诗情画意II》中，他选出中唐至晚唐那段时期中他最喜爱的唐人诗词五十首，以他自创的中国新书体写出，附有他的英文翻译，配以他极具创意的绘画插图。此书的出版将是文化界的一大喜讯。它将会是推广中国传统文化，中英语文教育和现代视觉艺术教育极具参考价值的教材。同时我们将会从书中欣赏到更多林文杰教授的创意书法和绘画艺术。预见林文杰教授的书将会带给读者，尤其是教育界，对中国未来发展创意教育一个新的启示。

　　谭志成

　　香港艺术馆第一位总馆长

　　二零零八年秋

作者：谭志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