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钟曦的画想起一些抽象艺术的问题，早在本世纪上半叶，抽象艺术大师康定斯基就将艺术的精神性作为抽象艺术的命题。尽管康定斯基从形态上全面论证了精神性在抽象艺术中的可能性，但在那个时代，抽象艺术在文化反叛上的意义远甚于形式本身的价值。一旦这种意义随着现代艺术的进程而逐渐消退的时候，抽象艺术似乎也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然而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即那些非艺术的社会与文化的光环从它周围消退的时候，抽象艺术的一些本质性的要素才凸现出来，但这也是抽象艺术的创作最困难的时候。因为这时社会意识或者被大众文化所淹没，或者更关注对社会本身的形象性描述。

　　抽象艺术的精神性来自何处?从最严格的意义上说应是来自其视觉结构，这种结构在人的精神上有着深浅两个层次的反应，浅层的反应是抽象的形式所引起的生理心理反应，一种视觉上的感动;深层的反应是对具有符号属性的形式结构的感知，这种符号包括可识别的文化符号和难以直接识别的暗示个体精神现象的视觉图像。在当今的抽象艺术创作中，这些因素构成了抽象艺术的基本条件。钟曦的版画显然也面临着这个难以逃避的条件。

　　我们在分析钟曦的版画时，可以看到一些不同于其他版画家的特点。表面上看，他的作品只是一般的抽象画面，而实际上，不管是在主观的设定还是在直觉的表现上，钟曦的画都有着较为复杂的内涵。从画家的主观角度看，他是想抓住偶然的感觉，表现一个真实而完整的直觉的自我。这既是他在艺术追求上的目标，而且也是他艺术的重要特点。如果是一个油画家，他可以像书法家一样，在一个自动主义的过程中让自我显现出来。但版画不同于油画，它有一个较为复杂的技术操作程序，艺术家不是直接把自己的感觉投射在作品上，当感觉经过理性操作的过滤后，感觉也只是理性的符号，而非感觉本身。这是用版画来进行抽象画创作的一个难点。钟曦对这点有清醒的认识，他不是盲目地表现自我，而是通过意识与语言的控制来实现对感觉的把握。也就是说，钟曦所说的对偶然性的把握并不是直接的表现，通过符号的复合与程序的控制来再现这种偶然性。显然，他在抽象画上所遇到的问题也是抽象画面临的普遍问题，感觉的抽象与设计的抽象都已作为现代主义话语成为历史，吸收当代文化资源进行文化的描述和符号的重组可能是抽象在当今的存在方式。钟曦的作品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范例。

　　如果单独从标题上看，钟曦似乎还是遵循的抽象画传统，如“维度”、“速力”等等，但分析画面的图像又可以看出他与现代主义的标准已相去甚远。现代主义在抽象画上强调空间分割、视觉张力、结构与构成等因素，画面的完整性与机器时代的物理特性在视觉上的反映紧密相连。按照这个标准，钟曦的作品则是不完整的。在他的画面上看不到黑白关系的结构对称和张力对比，也看不到线条的韵律和节奏，但在这些无序的关系中却使人感到一种生命的存在，一种在静与乱之中寻找生存空间的欲望。事实上，在钟曦的画中并没有明确的象征含义，但他通过抽象图像的组合表达了当代艺术的观念，正是透过这些观念间接地实现了对个人当下的生存与精神状态的描述。

　　钟曦的版画语言的直接来源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西班牙画家塔皮埃斯，一是中国水墨画与书法，主要是现代水墨画，即现在所称的表现水墨和抽象水墨;可能最直接的影响还是塔皮埃斯。塔皮埃斯在西方现代绘画中独树一帜，其显著特征有二：材料的运用与西班牙传统文化的影响。材料的运用反映出他对50、60年代出现的波普艺术和集合艺术的敏感，西班牙传统文化则为他的图式提供了神秘感，因为西班牙文化在传统上就属于欧洲的边缘，与北非文化有着密切联系。这些都是他的主观设定，他最重视的还是在个人经验的积累上偶发的效果。个人经验就是在当代资讯中的漫游与对个人的生存环境与遭遇的体验。从理论上说，偶然性的真实与精神的实在是密切关联的，但并不存在一个超越现实的偶然性，艺术家即使在最纯粹的创作状态中，也不过是以最纯粹的方式反映了他的生活记忆。钟曦的偶然性不是无目的的冥想，而是在明确的意识支配下把形式的灵感以版画的技术固化下来，在黑白世界中形成一种新的语言方式。严格来说，钟曦的作品是以版画的方式进行观念艺术的转换。观念艺术在初起时虽然是对绘画的破坏，但随着观念艺术的样式化，绘画也大量吸收观念艺术的成果，这种趋势不仅反映在80、90年代的西方绘画中，在近年的中国绘画中也体现得十分明确。观念绘画在解构现代主义艺术的唯美结构的同时，更着重作品的内容，而且是当代文化主题。钟曦的画没有对主题作任何直接的解释，但他成功地把观念艺术，不论是波普还是装置，进行他个人方式的转换，这一方面反映出他对当代艺术的兴趣与研究，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他的偶然性是建立在丰富的知识积累上。也正是在这个基础上，他才能把观念艺术的观念转换为版画图像。在这儿，观念艺术不是单纯的视觉现象，已沉积为当代文化的符号，它是在信息、网络和远程电讯的时代，在人类面临后工业化的异化时代，面对人的精神与处境危机所作出的反应。尽管观念艺术不是一种价值，但它的资源早已深深渗透在我们的生活之中。

　　钟曦的版画所展现的这个偶然性的图像世界，实质上是对当代文化的一种直觉把握，这是一种精神的真实。就像不存在超验的直觉一样，也不存在超时代的精神。钟曦的抽象世界，实际上是他以自己的方式对其生存环境和知识背景作出的反应，如果观众从他的作品中获得一种共鸣，那便说明这就是一个共享的精神世界。

此文发表于《美苑》2000年第3期

作者：易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