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三次到过长沙，一次是86年考附中，一次是93年下乡，另一次是2000年后学校招生，三次都去了岳麓书院，每次去都看到“惟楚有才，于斯为盛”几个字，心里就有点不服气：古蛮夷之地，王化不至之所，“咸同之前，碌碌无足轻重于天下”之湖南，凭什么就“惟楚有才”了呢？

　　于是读书，求解惑。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人一炬，可怜焦土。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好像有点意思。

　　再读——

　　魏源、曾国藩、左宗棠、郭嵩焘、曾纪泽、谭嗣同、黄兴、蔡松坡、宋教仁、****、****、***……这些响当当的湖南人的名字几乎铺满了整部中国近代史。“无宁不成商，无湘不成军”，以至于日本人在经历了三次长沙会战的惨败后终于说出“要想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湖南”，岳麓山上炮声隆隆，倭贼进不了城，楚人又一炬，长沙城头火连天。青史煌煌，历历在目，不得不服。

　　偌大一个中国，比起其他很多地方，我心里更喜欢湖南湖北四川多一些，两湖之民，即是所谓的“楚人”，而四川，明清两代也基本上由湖广填进来，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归于“楚人”。钱钟书曾说：“中国有三个半人，两广人算一个，浙江人算一个，湖南人算一个，山东人算半个，而湖南人的影响似乎更深远一些。”

　　湖湘之人性豪宕，多勇悍，有韧劲，能吃苦，所以行事多痛快，你还在拐弯抹角，他已经一把辣椒吞了下去，扎得硬寨，拼得死命，开近代中国风气之先。

　　国强就是湘人，湖南人用“耐得烦、吃得苦、霸得蛮”这句话来形容自己的性格，国强在其列，湘浙迢遥，千里有缘，我当了他大学四年班主任。那是2001年，我刚留校不久，接的第一个班，他是班中最年长的一个。

　　其实学校尚在滨江过渡，校园外江滩、荒坂，几无人迹，我的记忆也如初生般闪烁懵懂，对国强的印象，仅止于其不修边幅的外表，憨直的笑容，以及沉默而急促的背影。后来知道他来自乡间，家中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但在外人的眼里，他更像一个兄长，总是默默地担当起属于他或超出他义务之外的许多责任，踏实的人不喜欢多说话，我喜欢这种踏实。一个人性格的养成，不外于环境的熏陶，乡间的生活、尊长的教导、以及日常的尘劳，加上血液里湖南人的特质，使他在一个十七个人的本科班里，显得低调，沉实，从容，比其他人更懂得珍惜时间、生命，和所谓炫舞飞扬的青春比起来，他的耿介看似不合时宜，却历久弥坚，更接地气，在他的骨血里，接续着传统中国珍贵的实诚，在现下的浮世幻景中，这种实诚愈显珍奇。

　　于是，对于他而言，勤奋是自然发生的事，你不需要像催迫他人那样催着他干这干那。用功，不浪费时间，是对经历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进入美院后的自己最好的回报。乡村生活的磨砺，传统家庭的教诲，使他从内心里生发出迥异于同龄人的特质，书山有径，天道酬勤，他比谁都懂得这个道理。

　　因为明白，所以他画画肯定，画面上无论是炭笔、炭条还是钢笔、毛笔，笔笔分明，透镂健劲，粗粝，粗犷，少了很多初习者的稚嫩犹疑、蹒跚反复，果断，有杀气，又分明浸淫了蛮荒楚地的远古神性，像青铜铭文上扭曲蜿蜒的生命印记，岣嵝褴褛，又蓬勃凛然，历久弥新。

　　耿介诚敬之人必有所执，就像任何一颗沉静的心一定深藏信仰一样，国强寡言，但并非不能言，有时候受委屈了也会脸红脖子粗地拧巴。记得02年鲁南岱崮下乡，酒酣之际言语激烈，我数落了两句，他便不见了踪影，再次出现时已是第三天下午—依旧斜挎着包，依旧背着军绿色画夹，只是满头浓密的自然卷刮得干干净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其实何须三日。我相信对于这么一个一高兴就开口高歌《一颗小白杨》的传统文青来讲，落发实在是人生中一等大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曹孟德削发以代枭首，苏国强自剃以明心志—“我行的！”我也相信这应该是他人生中的唯一的一次剃度了，他行的，一定。

　　四年，一瞬，临毕业国强跟我说想去敦煌研究院工作，我说且慢且慢，父母在，不远游，沙漠苦行非一夕念想，须做长久计量，被劝住。之后便分配到美术出版社，组稿约稿，四处奔波，辛苦劳碌，为别人做嫁衣，闲暇之余仍笔耕不辍。几年前去南昌参观他的首个个展，进了展厅，眼前一亮—朱砂赭黄，靛蓝青绿，天女佛陀，满壁风动，依然是敦煌旧梦，杨柳雨雪，纵雨藉风揉，恍兮惚兮，赤诚未已。

　　癸巳夏月，往赴京华校稿，再晤国强，见其新画，心中益喜—笔道益显老辣，色彩亦趋明丽，情怀更加宽阔，是人生的另一道风景了。

　　佛说我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

　　人人皆可成佛，关键要拨开尘世雾障，明心见性。早年的国强貌似沙弥扫叶，实则金刚怒目，地狱变相，再后来，是天女散花，敦煌梦迷，现时，恍恍然，已近欢喜地了。

　　国强出新书，要我写一段，东拉西扯写了一堆，言不尽意，但点滴朝夕，如露如电，尽在心底。

　　十方一念，看诸有情，哪里有过来去。从未出现，就在身边。

　　珍惜。

癸巳年中秋后六日盛天晔于湖上

（盛天晔：中国美术学院教授、研究生导师）

作者：盛天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