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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3-10 00:00
说艺 | 蒋勋:书画的悲情与喜悦 中国书画报 中国书画报
笔墨纸砚
——书画的悲情与喜悦
□蒋勋
这些年,喜欢画画或写书法,原来是为了在纸上完成一种形式,把心中想说的话说出来,但是,当笔在接触到纸的那一刹那,却有另一种感动荡漾开来,转移了原来想要表达的形式。我发现自己有更多的时间在专注于看水滴在砚石上渗晕开的过程。我经常用的砚有两块,一块是紫红色圆形的端砚,另一块是浊水溪黑石琢磨而成的螺溪砚。这两方砚都很普通,一点也不名贵,但是它们都有石头原质的粗朴,当水滴在砚上的时候,石质的纹理和质感都发生了变化,仿佛又回忆起它们未被雕琢成砚以前在溪河水边与水厮磨的岁月。那水在石上渗开,哭石之死,哭砚之生,哭岁月与生命的沧桑啊!
水在石上渗晕的速度很慢,层次也很复杂,使一块仿佛枯槁了的石块重新又滋润复活了。中国笔墨的使我着迷是在工具本身似乎就有了洪荒初辟的混沌大气,从石头与水开始了宇宙的创造,也开始了人的创造。
墨是一项难懂的东西。我们—般以为墨是一块凝固的黑色的固体。但是,墨是“松烟”,一种极细微的近于气体的尘芥似的粉末,被聚合了,胶着在一起,那从植物焚烧至死以后聚合的焦枯的黑色,是曾经活过的树木一生的呼叫吧,因此,这些年,得到—块好墨,特别珍惜,那沾润到水,在石上厮磨而起的墨的烟痕,与水与石的纹理一起流动,如烟云变灭,早在“水墨画”之前已有了水墨的交融变幻。“水墨”二字习用太久,中国人已经不太记得水墨二字说的就是“水”“墨”,而不是山水、花卉或梅兰竹菊。
物质最本质的存在常常远比形式更重要。绘画从繁复形式的经营造作沉淀到“笔墨”的抽象领悟是一层境界,从“笔墨”的领悟再沉淀到只是“水墨”的存在与不存在更是不可言喻的喜悦。
墨因为时代不静,特别难以领悟。替代的墨汁,黑色颜料都不再是聚合树之生死灰烟的“墨”,墨也逐渐与水无激情纠缠,只是死滞的黑色而已,因此英文译为“Black”,不再是树之生树之死的“墨”了。
纸是载体,中国书画的纸,从绢帛、矾纸一变而为生纸大约是在宋元之际。纸是许多植物的纤维紧紧纠缠怀抱在一起的一片空间。在埔里看工人抄纸,以竹制筛篾抄起纸浆,纤维和纤维拥抱在一起,还可见到一种立体的组织。纸压平晒干之后,我们对它的组织个性已经遗忘了。但是,每当水墨在纸上渗晕开来的时候,仿佛又是纸的苏醒,它也仿佛记忆起自己曾经是风光雨露中的一种植物,如今虽然破碎成纤维,但仍能一分一寸地在水中复活。
中国书画的令我不安,仍是这笔墨纸砚中俱是死灰复燃的生命,一一在水中苏醒,再叫出它们的欢喜、悲哀、伤痛与感谢。因此,一枝笔使我端正,因为竹枝的被截断,因为有死去的生命的毫末供我狂歌挥泪。
我有更多的时间细看水在石上渗晕,看墨与水在石上厮磨,看动物的亳末细细吮吸着水墨,也看这水墨在紧紧拥抱纠缠的纸上如泪涣散湿晕。
中国书画的领悟最后只是“水墨”二字而已,所以也可以不去书画,而只是静看屋顶上雨渍的“屋漏痕”。然而桌上有笔墨纸砚,所以可以异常端正,因为是面对大千世界中的树之死、石之死;并且心中有愿,愿在水的滋润泪的漫漶下要有树之生、石之生。所以书画是悲情,也是喜悦。(附图为蒋勋画作)(来源:《中国书画报》副刊版)
来源:中国书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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