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微信,
请点击右上角。
再选择[发送朋友]
或[分享到朋友圈]
今年初,一时传闻奥运会开幕式上要唱秦腔。但当记者问起否真有此事时,传闻的主角王新仓却表示这个消息无法证实。而正是这个传闻,使我们对陌生的秦腔产生了兴趣。
许多人都在猜想,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开幕式自然会非常地中国化。在网络上,人们除了对奥运点火仪式发出千奇百怪、异想天开的猜测之外,演什么舞,唱什么曲也在争论之列。外国人当然已经很熟悉中国的国剧Peking Opera了。考究细腻、唱白清晰、且已经十分现代化(至少能与交响乐融合)的中国京剧,如果真的出现在奥运会的开幕式上,那也就太没有悬念和惊奇了。斯文优雅的昆曲咿咿呀呀,唱得甚是缠绵悱恻,却也十分雅致,近年来大大改良的《游园惊梦》竟然十分吸引当代青年,在北京的票房一直居高不下;即使黄梅戏,因为近似民族唱法的流行歌曲,似乎也拥有更广泛的受众,人人都会“夫妻双双把家还”。但作为京剧鼻祖之一的秦腔(研究者称,京剧的西皮流水唱段就来自于秦腔),配器和唱腔似乎永远那么单调、缺乏雕琢和立体感,除了一阵阵锣鼓梆子的喧嚣,就是撕心裂肺的吼叫。这种外地人听起来十分粗野的抒情,确实难以被大江南北广泛接受。在陕西,群众把秦腔演唱叫“吼秦腔”,这个长期停留在“变徵之音”“击节而歌”状态的地方戏,有什么理由登上奥运这样的大雅之堂?
不过,陕西人张艺谋听到秦腔时的感受或许和大家不太一样。关于秦腔要上奥运会的猜测,正是因为张艺谋。在张艺谋的电影中,秦腔的使用已经屡见不鲜。而传闻中,奥运会开幕式总导演张艺谋已经与秦腔名角王新仓接触过了。陕西人都知道,王新仓的嗓音在秦腔艺术圈里是出了名的,他可以唱到3个高音HI-D。为此,我们专门前往西安采访,但当我们问起北京奥运会是否真的有秦腔出演时,他的脸颊浮现出俊小生的笑容,连连说:“不一定,秦腔只是个地方戏,难。如果是那就太好了,秦腔可以发扬光大了。”
其实,很早以前,一些前卫的当代艺术家在秦腔中找到了最有力的摇滚感觉。在上世纪90年代著名的“唐朝”乐队以及郑钧近年来的摇滚歌曲中,都不难听出秦腔的味道。电视剧《“12·1”枪杀大案》中的秦腔音乐“枪响了,出事了,忙活了——”更是红极一时,被大众广泛传唱和引用。这几年,关中题材在荧屏上很流行,不时闪现一些秦腔片段;贾平凹《秦腔》的畅销,也让更多的人对秦腔有所耳闻,秦腔似乎有了一些全国范围的“舆论基础”。被“篡改”的秦腔正以另一种方式在当代艺术中“串味”。
采样和拼贴:
当代艺术中的秦腔
2008年5月。西安。这座正在实现其勃勃野心的西部都市,其核心城区至今依然被青灰色的古老城池所包围。人们或许会设想,在西安,你的耳朵里会充满雄劲激越的秦腔,鼻子里全是羊肉泡馍的味道。而现实是,羊肉泡馍依然飘荡在一些旧街区,秦腔却并没有像古城墙和仿古建筑那样被陈列在大街上,在车水马龙的喧嚣和店铺商场里流行音乐的轰鸣中,秦腔让位了,隐藏了,消失了。
学者们将秦腔的历史追溯到《诗经》时代,而秦帝国使秦声为天下所共赏。唐代梨园乐师、陕西民间艺人李龟年作《秦王破阵乐》,叫秦王腔,简称“秦腔”,其音乐个性属于典型的黄钟大吕。明朝嘉靖年间逐渐成熟的秦腔戏曲被称为西秦梆子。乾隆年间,秦腔名角魏长生入京,一时名动京城,这是近代秦腔的辉煌起点。
西安城曾经充满了秦腔。在市井社会繁荣的晚清,秦腔成为西安城文化娱乐消费的主流。陕西省戏曲研究院的王志直先生告诉我们:“一直到清末民初,秦腔都有着很大的市场。辛亥革命前后,易俗社、三意社、集义社、尚友社等秦腔剧社先后成立,成为当时西安城最上座的班社之一,并名角涌现。但剧社大多自谋出路,生存艰难。政府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剧团入不敷出。剧团每到一处,都得招待地方士绅和地痞流氓、兵痞看白戏,否则很难立足。当时一些演技不错的有影响的演员多有吸食毒品的恶习,动不动就向剧团额外要钱。一个收入有限的近百人的剧团要维持生计,就极度困难了。”
解放后,这种状况一度被彻底改变。
但上世纪90年代以来,许多剧团开始纷纷倒闭,秦腔基本上退出了城市主流文化舞台。目前,西安市出现的秦腔茶社似乎是一种被动的产物,成了许多失意演员的谋生之地。这些茶社大都场地设备十分简陋,跑场艺人们每晚奔波于各茶社间,唱完后观众往台上扔一条缎子被面“披红”或献花,“披红”一次观众付10元钱,演员能得到5元,另外5元归茶社。为了多“披红”,演员们为客人添茶倒水、点烟敬酒套近乎,一些演员甚至跟客人打情骂俏。“没戏时,也要照顾这些‘老板’,感觉还不如娱乐场所的服务生。”即使这样,西安鲁家村某茶社一位高姓女演员还是很看得开:“我觉得茶社挺好的,它救了很大一批人。我们剧团不景气后,我也努力想进入市剧团,但没有实现。唱茶社毕竟改善了我的生活。”
电视改变了秦腔的命运。目前在秦腔地域,电视台都会定期播放秦腔戏,对于戏迷来说,这种欣赏方式还是不错的。陕西电视台的“秦之声”,十几年来一直有着很好的收视率,电视台经常牵头组织户外广场的演出活动,似乎使秦腔在某种程度上重现了往日的热火,近年来出现的电视擂台赛,似乎也在助长秦腔的人气。
电视改变秦腔的另一种重要方式,就是注入了秦腔元素的电视剧的播出。
“枪响了,出事了,忙活了”
该曲的演唱者白江波是国家一级演员,为电影《五魁》、电视剧《大秦腔》、《“12·1”枪杀大案》、《黑白大搏斗》、《关中匪事》、《关中男人》音乐中秦腔部分配音。谈起红极一时的“枪响了”,白江波认为主要得益于“这支秦腔里融合了摇滚的配器,结合了最古老与最现代的音乐元素”。白江波对我们说:“秦腔本身是具有爆发式的,带有暴风骤雨般的冲击力,配合同样具有爆发力的摇滚乐,给观众带来的是前所未有的新鲜感。”
白江波认为,影视作品中的秦腔对作品起到了“点魂提神”的作用。“如果一部影视作品选择了秦腔,那么这部影视作品一般都与厚重而大气的西部有关。通过秦腔,观众可以清晰地感知故事发生的历史与地域环境,更能体验到其所带来的苍凉而博大的独特感受,这些感受配合到剧情中,会起到画面和语言所难以达到的冲击力。”白江波认为,秦腔为影视作品增色不少,而影视剧将秦腔带入了全新的探索领域,同样功不可没。他说:“秦腔与电视电影这类现代表现形式结合,是必要的也是必然的。时代的变迁使舞台观赏不再是享受艺术的主要渠道了。新的强势媒体吸引了受众,这使秦腔必须正视自己的观众流向,选择更多的现代传播渠道。”
但白江波认为目前秦腔与影视的合作只能是最初级的,“现在秦腔与影视合作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点缀性的,秦腔通过主题曲、配曲等方式在电视、电影中现身;另一种是创作者将舞台秦腔搬上电影或电视这类媒介。但这两种结合并没有实现真正的创新与突破。如何让秦腔成为某部影视作品真正意义上的主角,秦腔与影视作品最完美的结合方式是什么,这些问题依然有待探索,秦腔不能仅靠影视作品中的配角身份求得发展。”
对于秦地人来说,某些灵魂中深刻的精神情感内涵,必须通过秦腔才能表达出来。由此我们就不再难理解,包括张艺谋在内的陕西人为何热衷于把秦腔元素注入自己的创作中。张艺谋在《活着》、《秋菊打官司》等乡土题材的电影中大量使用关中戏曲的场景或唱腔。
从西方流入中国的当艺术,也往往有本土化过程中精神情感内涵的表达以及艺术身份的焦虑,秦腔作为一种得心应手的表达方式和显著的符号元素,也许可以缓解这种创作焦虑。熟悉唐朝乐队的人,一定还记得丁武在歌曲中的秦腔念白。在新作《长安长安》中,郑钧不但在歌曲起首加注了“他大舅他二舅”,且在歌中唱到:“一路西行一路唱,唱尽了心中的悲凉,吼一声秦腔,你热泪盈眶。”
近年,西安一个摇滚乐队干脆取名秦腔中“黑撒”,学名“花脸”。“黑撒”乐队显然从秦腔“黑头”的刚烈激越中找到了表达途径。做了十年音乐的、留着光头的该乐队主唱王大治,与另一个很斯文的戴着眼镜的主唱曹石,在2006年终于找到了新的音乐表达方式——在现代摇滚的配器中用陕西方言歌唱,结果赢得本土听众的热捧,他们正打算用摇滚唱出秦腔。对于秦地之外的艺术家来说,某些艺术创作似乎只需要秦腔作为一种烘托。2006年的话剧《白鹿原》,请华阴老腔艺人来完成本剧的音乐,老腔因此在更大的范围走红。但离开本土后的秦腔更像一种新奇的风景。
虽然秦腔的耗散性结构包容性很强,但在全球新文化面前,它的吸纳似乎也显得无力。在这个破坏、瓦解、杂糅、拼贴的多元时代,都市里的秦腔正在隐身变异,正在被打碎,抛向世界,在各种光怪陆离的现代文化娱乐中反射、发光。
艺术家们并不愿意放弃年轻人群。一位参与《迟开的玫瑰》演出的女演员对我们说,“目前都市受众对传统秦腔的接受度不高,但融入歌剧、舞剧等元素改编的新秦腔,如《迟开的玫瑰》,演出后的轰动效应证明,依然是能够被城市观众所接受和认可的。秦腔必须为自己的生存探索新的表现形式。”
秦腔还乡:
最后的乡土叙事
对于秦腔生存艰难的现状,白江波表示认同,但他认为秦腔并不缺乏观众基础,“我们曾经去陕北演出,要在当地一个广场演出好几天,百姓拿着干粮带着铺盖卷来听戏,听完就睡在广场上,害怕第二天被别人占了位置。传统戏曲在现代依然有生命力,因为每一种地方戏,都是当地百姓情感表达方式、精神文化需求的传承,秦腔也一样。”
原味的秦腔应该还乡,寻找它依然守望在乡土的受众?
2008年2月12日,正月初六,我们来到陕西凤翔县,一场薄薄的小雪刚纷纷降下,大街上踩踏脏了的雪与泥泞中,机动车辆来回奔突一片嘈杂,臃肿的行人拎着大包小包开始了年节后的走亲串友,男人们深蓝黄褐,女人和孩子花花绿绿。
凤翔是秦人的老窝,此地在古名雍州,秦穆公时为雍都。在凤翔县,得知县秦剧团已经前往三龙村演出后,我们又赶往三龙村。三龙村举行“捐资建学大会”,邀请县秦剧团助兴,当天下午,演职人员们顶着寒风来到村里。在新建的小学尚未完工的教室里,演员们依次在铺着麦草的地上排开自己带来的铺盖,团长也不例外。
三龙村。初步接触后,我想跟演员们聊一聊秦腔艺术的生存和发展问题,但他们大都不愿多谈,摇头说没啥意思,都是些辛酸和无奈。如今,他们吃饭都成了最大的问题。秦剧团的曹团长坐在草席铺盖上说:“县剧团改革后自收自支,开始逐渐举步维艰,1995到1996年还停演了两年。剧团现有包括退休人员50多人,县里每年给11万多元,刚够给部分职工上保险,目前职工每月勉强拿到的240元生活费,还是剧团几个门面房出租的收益。这种现状已经维持了11年了。”“我们可能还算好的,邻县有些剧团更困难。”曹补充说。曹团长看起来灰头土脸,面容憔悴,他是团里的司鼓。谈到下乡演出,曹团长说:“演出三天四晚上,每人只能分到150元。”曹团长说:“样板戏时期日子好过些,改革开放有了传统戏,也火了一把,但好景不长,市场经济大潮一来,一切都变了。演出没有经费,挣不到钱,现在连演员都不敢招了,再说,学员花几万块学出来也只能改行打工去了。”
“秦腔在凤翔的群众基础还比较扎实,演员走穴挣得多一些,好一点的演员一场下来可拿八十到一百元。等到现有的演员相继退休,还有谁来吼秦腔?”说到激动处,曹团长眼泪汪汪的。
夜幕降临,三龙村的大戏台前开始有村民聚集。这天晚上演出《二进宫》,八点正式开始。一阵激越的锣鼓声中,高亢苍凉的唱腔开始在雪后宁静的乡村上空回荡,这寒风中悲壮嘶哑的声音使人血脉喷张,犹如听到了撞击心肺的重金属摇滚。夜色越来越深,空气也越来越冷,在持续的锣鼓管弦乐中,舞台上的灯光也越来越亮,演员们舞动的流彩,以及内心悲情最大限度的纵情释放,使人在寒冷中生出一种热泪夺眶的共鸣。
后台很简陋,昏暗的灯光里,演员们自带着镜子,在一张破旧斑驳的条桌前画妆台。有人进进出出,横冲直撞的寒风不时把门刮开,演员们围在两堆燃起的蜂窝煤火旁伸手跺脚取暖,另一些演员们围在小桌旁,迎着灯光左手举镜右手握笔交叉着在粉脸上描画,这种大胆夸张的写意、浓烈的色彩使我不由得想起在苦难与激情中自我癫狂的凡·高。
到了晚上10点,演出还没结束。此时寂静的空气寒冷刺骨,大部分观众已经走散,台下只剩下十几个老乡坐在小板凳上看得入神。演员们很敬业,并没看出疲态,只是实在冷得不行就趁转身之际搓搓手。
2月13日,正月初七,上午演出继续进行。我来到后台跟演职人员聊天。阿丽看上去30岁左右,但已经是老演员了。由于经常化妆卸妆,阿丽的脸油光发亮,她一会儿演旦角,一会儿演小生,还跑龙套。记者问:“你到底演那个角儿?”她说:“我本是演小生的,但团里人手少,串角是经常的事儿。”“你喜欢听秦腔吗?”阿丽问。“你唱小生韵味十足,很好听。”我回答说。“在我们这儿很辛苦的,下午我还要去别的村走穴,多挣些钱补贴家用。”阿丽笑着叹了口气,说话间锣鼓响了,阿丽又跑上台了。
五十多岁的国家三级演员张宏达告诉我们:“如今演出一年也就一百多场,不像从前演现代戏那会儿,一年三百多场。”小谢是丑角,他说:“剧团没有演出的时候自发组织到各村走穴。走穴也有成本,一套戏服五六百元,也就能用4、5年,在露天演,风吹日晒雨淋,坏得更快。”
一连三天四晚上,三龙村“捐资建学大会”才告结束。这台节日般的大戏是村支书组织的,村里拿出2000多元演出费,演员平均每人收入不到100元,好一点的大概200元,学员没有收入。吃饭问题的解决还是靠老传统——当年干部下乡时吃“派饭”模式。在乡村,多元文化娱乐形式的冲击并不是秦腔市场空间缩小的主要原因。在个人发家致富的强烈冲动下,大部分人常年在外打工,常住人口很少。只有在腊月正月,才会有一些村民自发组织的精神文化活动。由于目前村级组织趋于涣散,乡村缺乏公共经费,一些基本的公共设施建设都成问题,集体的文化消费自然也越来越少,像三龙村这样由村委会出面请大戏的情况不多,比较富裕的人家有“白事”“做寿”时会请小剧团来唱一唱,也只是清唱。
“去年在渭南某地有老人过寿,请了李梅等著名秦腔表演艺术家唱戏,虽然是清唱,可当地群众依然很早就聚集在台前等待,听完戏后,还拉着艺术家们的手告诉他们对戏曲的热爱。”王志直先生告诉我们,“事实证明,群众不是不爱看戏,而是没有经济能力。”
2月15日,正月初九,剧团前往眉县马家镇韩家塬村演出。韩家塬村的村民们集资修建了一座关帝庙,请剧团来为开光仪式助兴。兴奋的村民们在庄稼地里用大帐篷打了一个简陋的戏台,在庙的前面空地上盘起了五个大灶,五口大铁锅冒着热气,六、七个妇女择菜、切肉、炸豆腐。灶台上冒起了蓝色的烟气,人们忙碌着,老人们张罗捐款张榜。
空旷的塬畔上,傍晚落日处有一朵橘色祥云。没有秦腔的时候,乡村是寂寞无聊的。贾平凹在其《秦腔》中说,他要为故乡树一棵碑子。而这个小说讲述一个正在解体、走向消亡的乡土。秦腔赖以存在的乡土文化生态正在解体,秦腔的还乡之路因此变得很艰难。
作者:甄树刚
分享到微信,
请点击右上角。
再选择[发送朋友]
或[分享到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