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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故事最初发生在首届木垒菜籽沟乡村文学艺术奖颁奖活动期间,那是2015年8月底的事情。
那一年,我们在菜籽沟村里生活了有两年了。两年前,一个在大地上孤独存在了上百年的村庄,突然被另一些人发现了。第一个发现它的人是刘亮程。就像他在写于十几年前的小说《虚土》中的戏谑之言,村长不用选,只要被天上落下的土坷垃砸中脑袋,就能当上。在那个白雪覆盖的冬天,一块土坷垃终于砸中了他的脑袋,于是他在菜籽沟当上了艺术家村落的村长。文学中的预言成真了。接着是一群现实中的艺术家开始关注进入这个村子。几近荒弃的村庄为越来越多生活在远处的人知道了。
这么多年,刘亮程一直想把生活挪进一个人的村庄中,那个他在大地上找寻多年,在黄沙梁失落的故土,在距离乌鲁木齐280公里的地方重新找到了。
2015年的夏天,这块土坷垃在大地上越滚越大。首届丝绸之路乡村文学艺术奖绘画提名奖的获得者,当代画家王刚作为嘉宾之一被请到了菜籽沟。从飞机换到小车上,路一伸进木垒山前,他就开始魂不守舍。
一、土 命
后来,王刚说,他坐在车上往南一进入进天山的那条路,就被一种预感强烈的抓住了。眼前渐渐展开的山前旱田风光,太适合大地生长的艺术了。在这里做一组大地生长作品的想法不可遏制的萌生出来。进入沟里,他就和妻子一道悄悄离开李敬泽、贾平凹这些厉害人物为中心的人群,和刘亮程也只是打了个照面,就神秘失踪了。害得我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生怕出事。他带着摄像机去沟里侦查,一路奔跑,看适不适合大地的种子落地生根。在三天的活动时间里,他像一株麦穗,把自己遗留在刚刚收割后的麦田里。
2007年,王刚在距黄河不远的河南郑州中原工学院,完成《老万大地浮雕》大型行为艺术作品,96个占地共3万平方的头像,无语凸显在大地上,震撼了数以千万的观者。“黄土地上的民族精魂”引起当代艺术界的震动与反思。除了国内一线媒体的关注,国外路透社、华盛顿邮报、德国明镜等媒体也纷纷给予了重要报道。
但那个作品因为种种原因,没有保留下来。之后王刚就一直琢磨着要再在中国大地上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再种出一个更大更接近他想表达的大地浮雕作品。
王刚,在被中央美院院长范迪安推荐之前,好像一个突然从土坷垃里蹦出来的名字。带着一身泥土味儿,只有一双眼睛在土里忽闪忽闪的望着你。就像他多年来画的生与死都离不开土地的农民中的一个。远离艺术圈子的中心地带,不炒作,不宣传。自己各儿在地里长。他的种在“大地上的浮雕艺术作品”是从他的油画老万系列开始的。个人艺术实验与创作涉及油画、雕塑、综合材料、影像、装置行为艺术等,多年来,他把眼睛一直停留在大地上,执着这一艺术主题的表达:人类的根性在泥土中,在大地上,所有人都是大地结出的果实。乡土大地是人类共有的温暖家园。
这个想法得到了刘亮程的认可,对大地和乡村同样的情结让两个脑袋想到了一处。
木垒菜籽沟古村落依傍东天山,是人类几千年农耕家园的一个缩影。也是一座古人类的粮仓。它延绵起伏的山前旱田,保存完好的汉文化活态民俗,印证了农人在大地上的劬劳功烈,土地母亲的生生不息。
活动结束后的半年内,菜籽沟大地浮雕艺术作品这个梦越做越大,最后变成了在占地200亩的坡地上,以“人类温暖家园”为主题,组合巨型头像五个,混沌古拙的头像,面向苍天,头枕厚土,既有土地始祖的意象,也代表了对自然的崇拜敬畏,和人类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创造力,这将是一件留在大地上的永恒的作品。
占地200亩是什么概念,你知道吗,王刚在电话里瞪着眼睛问我。
作品不毁坏农田,完成后农民继续在大地浮雕作品上种植麦子,每年麦收后,计划在作品中间架舞台开演中国独一的木垒菜籽沟麦田音乐会。菜籽沟大地浮雕生长的艺术是一件时空的艺术,它的完成将会成为新疆最大的艺术地标,也是世界级的一个经典坐标。
后来,我们把这个想法做进了菜籽沟的整体发展规划里。得到了木垒县委书记李绍海和专家学者的认可和支持,对于木垒而言,全域旅游的打造刚刚开始,菜籽沟是重要的文化聚魂之地,大地作品从发展价值来说,就是一个吸睛地。得到最关键的脑袋的认可和支持,大地生长作品的想法终于落地了。
今年先启动两个大地头像,一男一女,占地百亩。一个头像有4个足球场那么大。国内国际经过菜籽沟的飞机,可以看到两个种在山上麦田中的古人类头像在向我们守望。
去年秋天,王刚带着自己的学生田鲁和小李,来菜籽沟选址。深沟的两面向阳的山谷成为两个头像生长的家园。
3月16号中午,我们接到王刚夫妇俩,和新疆电视台的大地纪录片拍摄团队一行人在师大附近的拨鱼子餐馆汇合用餐,然后就赶到了菜籽沟。
一路上洒在田野上的光芒,仿佛尘埃落定。
王刚是土命。他的艺术创造离不开土。这是我给他的诊断。第二天和大虎二虎的纪录片导演团队进到深沟里踩点,越野车出来的时候陷进了泥沟里,折腾一小时才小心退出来。没有一点乘船出海的潇洒。王刚只顾对着枯枝败叶的烂泥拍个不停,兴奋得像古陶罐上两臂张开跳舞的小人。他回来让我看照片,那些万物消损的村庄景象,放大的泥塘里,残枝,经年的尘埃,不再回到天上去的雨雪脚印,仿佛庄周之梦的故乡。他说,太美了,这画出来得多有质感。这就是跟泥土一起生长的快乐吧。与他在佛光寺画佛像,早晨经过的地气蒸腾相比又是两重人间了。
他要先在菜籽沟大地上创作一批绘画,捕捉这片田野中的那只蝴蝶。
大地艺术已经在雪层下,和小虫、草籽、枯叶羊粪一起生长了,我们的心也跟着一起长。这个作品将是由艺术家领头,各种各样的人和动物、植物一起完成的一场行为艺术。谁会把自己当做草籽种进土中呢,谁又会被一场世事荣枯的风带去别处呢,在东天山的泥土下,我们也在凿空一场梦。村民不能荒掉的播种时间像一把耙子叉在荒野里,等着粮食,等着爱情和人口,等着人类和天地最初的对话。我们也在等。在一把去年的麦草中,一声穿透黑夜的鸟叫中,锈掉的时间又要活过来了。
二、迎 像
晚上散步时,东面山丘上的月亮升起来,明如初雪。回来大家聚到大虎他们住的房里说大地作品的事,月亮又被青筋历历的树干挑到半墙高,在玻璃窗上映出一洼圆。亮程老师说,月圆之夜,狗吠不止。原野在深处醒来了,整个村庄的物事都在向着春天发芽发生。人事也是如此,人要和大地一起动,才不会错过醒来做梦的美事。这轮月亮提醒今夜的3月22日,接着农历里的二月十五了,本月里,佛的吉日接二连三。
昨天,王刚老师花了两个月创作完成的孔子画像运到书院,早早有人站在半山坡的房顶上往入村的路上望。从北京到菜籽沟要走3500公里,在一个不变的时空里,画像在我们的头顶飞,在高速路上飞,在终年积雪的天山上飞,又在鸡鸣狗吠的村路上飞,现在终于降落到了书院。高1.95宽1.6米的孔子圣像小心请到专门的礼圣堂中。老师说,书院有像了。我知道他说的是那个“相”。
站在画像前,我们的老祖宗从黄土和黄河中向我们走来,数千年的仁厚之德倏然立体了,浮雕一样带着命土的神秘。在泥土中,有所有生命的通道,细如蚯蚓,多如牛毛,它黑黑的通向光明处。
为孔子画像是去年秋天时,刘亮程和王刚在菜籽沟为大地作品选址时说好的事。整幅画像创作是先泥塑,再用综合材料金刚砂等,一刀一笔,用泥抹和刮刀在混沌中,一遍又一遍绘画出来孔子的形象。贴近了用放大镜看,另有一个世界。铁眼、金粒子、浑土的一个个小分子,融成不腐不坏的金刚气,诞出眼眉间的悲悯与慈柔,一呼一吸,仿佛真实的孔子活在我们面前了。这种创作手法前人所未用。在画孔子像的过程中,王刚一会儿醒来,一会儿睡去。砍樵撑船,在暖气房里还是觉得冷。撮起的泥塑先实,挪到画布上具体作画时,无法用肉眼看清虚实,于是画几笔,再后退到远处,长久的对语,再回到画布前。虚虚实实,混沌摸象,如一个夜行人。“没有艺术,只有艺术家”,这是在蚀骨之处开出的花朵。我们在亮程老师的带领下先深深一拜。
剩下我一个人时,我总觉得,这画像后面还有一个门。今后来像前行礼的人,会从那儿触摸到中华民族的神性与精神。
出来看,书院山腰上原来立着的线描孔子石像不再孤单了,从长松树的半空中落下的目光可以接引从大地上飘升起的柔软目光了。
进入三月中旬,过了春分,山里地气上升,土壤一点点松冻,地心处开始涌过暖流。大地上一个模模糊糊的梦变得庞大了。在春天都是心开始动,人的心,驴马的心,鸡狗的心,虫子的心,树心草心,一个传导一个。人的心是最迟动的。心动了,一切才活起来。地深处暖暖的潮热气,被太阳引出来,一点点绕在矮墙上,停在白杨树干的亮闪闪的青皮上。沟里梁洼里,被去冬大雪压坏的老榆树树枝,又好像反出一点做梦一样的红。村子里塌了一些的泥巴房檐上,聚生出一朵朵绿苔。冻层下的泉水流的更急了。
每天在沟里转,经过山脚凸起的土沿上,枯草的根须密密的扎着,一天比一天深了。远处的山野也开始生出一片片让人惊喜的浅绿色。
天亮前的最后一小会儿,拂晓的月还没有伸到树梢顶。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听外间砖墙里的动静,蟋蟀就在那两拃厚的墙里叫,声音是最快的东西,早于它本身。一个长须的蟋蟀端端的坐着,开始拨弄它的琴声,一声和一声间,总是隔着一音远。一盏橘红色的马灯孤孤地笼着这从晚上赶到天亮的声音。无需阅金经,丝竹不乱耳。天开始在我的床脚旁亮起来,两只木椅子的腿也亮了,接着是水泥地上的一抹光,夜色开始逃到面向东面的窗棂上。我听到院子里的公鸡扯着嗓子打鸣了,接着是短短的狗吠,天就在鸡鸣和狗叫声中彻底地亮了。
村子的人陆续起来,放羊的人早早就出门了,让羊群去吃第一口沾了露水的草皮。人可以让肚子饿一时,早一点,晚一点都可以。因为人有别的事情可以分心,人不仅是杂食动物,心思也最杂,把自己“杂拌”掉了。羊的脑子小,只专注吃草一样事情,所以吃不饱肚子,立马就要闹群的。
吃过早饭,村路上的响动多起来。这时间,家家的屋子里都育着一年要吃的各种菜苗,谁家出的苗壮,谁家媳妇的脸上就多出一种滋润。抱猪仔也在这前后,去年冬天没有产羔的母羊,就在这春天里要生出又一批小羊了,养了猫的人家,母猫的肚子也沉了起来。连蚂蚁也把去年窝里存下的草籽搬出来在太阳地上翻晒了。地上的一切真的醒来了。
三、谋 像
大家计划第二天去踩像,赶在山上的残雪未消,将种在大地上的两个头像先在雪地踩出来。大虎说,上山的路现在是一半雪,一半泥。可能要雪和泥一起踩了。
大虎的纪录片团队这次来了四个人,除了大虎,还有阿迪,欧琴,王文,(大虎二虎是回族,阿迪是维吾尔族,欧琴是蒙古族。王文是汉族,都聚全了,这也是新疆特色。在新疆,所有人的祖先都曾在天山的怀抱中生活。)拍摄工作上周就开始了。纪录片计划要剪三个片子出来,一个是海外版,一个争取在央视纪录片频道播出。正赶上央视联手新疆台拍摄纪录片《天山脚下》,希望能纳入其中。最后再剪辑一个5到8分钟的宣传片出来,作为木垒哈萨克自治县对外的旅游宣传片使用。
上次大虎二虎一起来时,谈了他们对这部片子的想法。除了全程跟拍,讲述一个大地生长的好玩的故事。一个古老的寓言故事,用现代艺术方式来讲。艺术家、村民、外来的、本地的社会各方人等都将在这片古老大地上相遇。各种意识交汇纠合在一起,会生出一个什么故事呢。这故事一定带着时代的像。从这片神秘的东天山的土地延伸出去,大地上的各种命运就此展开。大虎说,想将这个故事作为大地上的一个点,带出他们正在构思的《大天山》这样几十集的一个关于这片土地真实传说的大型纪录片。
纪录片脚本在这次聊天中,确定由刘亮程来执笔。这是王刚早就预谋的结果。拍好一部纪录片,有好的脚本定下一个大方向,就像定好一个到达目的地的最佳路线。要不就容易绕弯路甚至迷路。早在年前,王刚老师就在给我通电话里说这个想法,某天,北京的几个朋友坐在一起,摸黑谈论大地作品,想来想去,在几个名字被否决后,他们一拍桌子脱口想到了刘亮程。我不知道亮程老师有没有在他们黑黑的几个脑袋碰在一起拍桌子的时候,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反正我转达这个意思时,刘亮程正站在书院台阶上嗮着半个太阳,一边催促着菜籽沟规划的事情,一边看着黑狗月亮懒懒地趴在院子中间的地上。他摇着脑袋一口回绝了,说,我哪有时间,时间一截绳子长,就要落到山后去了。你写吧。我肯定不会写。那太冒失,自己都觉得不放心。我给王刚老师转达了这个意思,王刚没吭气,好像这边的半个落日已经在他脸上落下去了。
可我知道这早晚要落地,着什么急。慢慢地,大地作品就像一个口袋,把我们这些人一个个引进去了。亮程老师早晚也会掉进去的。我知道还会有人掉进去。王刚是自己跳进去的。跳进黄河洗不清。他要在土里找他艺术生命的延续。果然,上次饭间不死心的王刚老师,又追着刘亮程小心试探,你来我往,我看到亮程老师的话已经趴在坑沿上了,往里面张望呢。可是嘴还是不松,他说,我肯定不能写,又说,以后再说吧。
今天月圆之夜,定下这件事,王刚忍不住笑,大虎他们也很高兴,好像大地生长的事情有了一个标志,它是月亮吗,还是第二天升起的太阳呢。在这件事情上,王刚是引路的,他在大地上,为自己,为农民,为村庄,引一个生长着历史的艺术来路。刘亮程也是引路的,他在语言能飘起的地方引,引导我们从远处看待这个真实生长的属于所有人的事件。
亮程老师提出,要强化整个作品的行为性,先在菜籽沟村和周边区域寻找古人的像。我们祖先的像就长在每个人脸上,或深或浅,或在鼻子上,或在眼窝处,在某一个五官和举止动作上,都可以看出我们在这片大地上生活过的祖先的相貌。我们每个人都携带着先人的像,所有人都是这作品的一部分。这些大地上的古人就是我们这些后来人的引路人。一步步把我们引到现在的生活中。我们的每一口呼吸都有他们的一口气。
艺术家也需要在这种生长中找到和当下有关系的点。寻像,就是要让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参与进来。王刚要先画一些素描,再根据选到的人像,用泥塑做几个塑像出来,以后一起在大地作品的画展上展出。我们都感觉到,寻找古人像的过程,会非常有意思,从这个点进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与谁相遇。这个过程,也会让艺术家与当地村民的关系更加紧密。刘亮程说,城市是异化的,而乡村是上帝塑造的。乡村是最后一个诺亚方舟。我突然觉得,上帝和狗的眼光很相似。乡村是我们最早栖居在大地上的家园。也是最后一个安放人类精神的故土。
亮程老师已经开始想象大地纪录片的开头语了,他坐在高高的麦草堆上,看到一个个人涌入拥挤的城市,一个个大地上的村庄变成空穴,这时,一群人开始回到乡村,回归古老的土地,开始在大地上,耕作呈现大地上生长的我们自己。院子里,狗叫了两声,好像在表示赞同。屋子里,马灯下,出来一指头的辣椒苗、西红柿苗,茄子苗在静静生长着,我听到泥土中有滋滋蹿高的声音。
外面,匍匐的大地上,一个种子在接近天空的更远的土里,萌芽发生了。
作者:刘予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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