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我们一路都在浓雾中穿行，既新奇又担心。好在师傅比较熟练，顺利到达灵山乡。该乡有四处省级重点文物单位，这在四川省都是不多见的，文化底蕴深厚，吴家昌墓就是其中之一。

       乡文化站的何站长，早在马路边等着我们了。这是一位穿着朴素的中年人，挂着一部长镜头相机，背着一个专业的摄影包，装束显得有点另类，但他确实是一位尽职尽责的基层文物和文化工作者。何站长很健谈，在县文物局同志的陪同下，把我们当成了来检查工作的上级，一路很客气地“汇报”着工作，学生也借机进行了一些访谈。

       吴家昌墓，建于清光绪十年，当地也称为“花坟”。到了目的地，浓雾依然没有散去，我们绕过一处瓦房，远远就见到一个高大的圆形拱门，黑洞洞的，这大大超出我们对墓葬建筑的想象。走到近前，发现好些人正在忙着清理墓地，原来何站长一早便告知了村上，村主任也是吴家的族人，就带着好些村民前来帮忙。

       待覆盖墓顶的一大丛植物被砍去，墓葬完全显露出来，巨大的土冢和高大的拱门再一次刷新了我们对于民间墓葬建筑的印象。六七米高的圆形拱门结构可分为三层，外圈为青石栱，中层圆栱，底部左右为门柱支撑，并刻联：“朱阁共玲珑四香花满流云远，玉堂长蔭映八丈氲布泽多。”硕大的阴刻文字，笔力强劲，结构饱满，雕工细腻，从书写到雕刻都应该算民间书法的上品，也使得门柱看上去颇具气势。

吴家昌墓

       拱顶雕刻下垂帐幔，布幔两边捆扎呈“M”状下垂，扎带末端还有如意锁流苏装饰。布幔上弧形排列以骑鹤仙人为中心的八仙人物，在骑鹤仙人正下方，也是拱顶的中心位置雕刻一组福禄寿三星群像，最底端的檐口还悬挂了一面溜圆的镜子，这三者构成拱顶的一条中轴线。八仙和三星脚下都有云纹，身边还有侍从相随，图像各自独立又彼此成为一个整体，很像是刺绣上去的。

拱门及雕刻装饰

       拱门最里一圈为拐子纹和云纹浮雕门罩（挂落），罩内层上刻云纹并有蓝、白等彩绘残留，与圆形拱门形成了颇具意味的方圆对比，并让这个巨大的拱门有了丰富的变化。不知这座高、宽超过6米的拱门算不算得上中国最大的石质圆形拱门和门罩，这无不表明，匠师和造墓者成熟的营建理念和高超技艺。

       走到跟前发现，拱门里面是一座依墙而建的三间四柱三层檐的墓碑。墓碑距离拱门3米左右，形成了一个宽阔的、遮风挡雨的享堂空间。墓碑基座很高，底层的开间多被破坏，现用条石封闭，一些雕刻碎片散落一旁。好在几根雕花门柱尚存，颇为精美。明间左右两柱底部为狮子顶四方瓶座，柱身是云纹为地的人物群像，复杂精美，可惜人物头部全部被毁，明间顶部横枋上的戏曲雕刻也都仅见残缺肢体和纹饰。

被毁的吴家昌墓底层各开间

吴家昌墓雕花柱式

       二层额枋正面的三段戏曲人物雕刻装饰非常精彩，估计因为位置太高才得以留存下来。三组戏曲场景以明间中柱柱顶间隔，左右以雕刻加彩绘的云纹边饰为箍头。有意思的是柱顶间隔处我们又看到了男女二人 “相拥而吻”的戏曲人物图像，这和万源覃家坝村看到的几乎一样，也是出现在柱顶显眼处。

吴家昌墓额枋戏曲人物雕刻

       匾额上是三幅戏曲人物，正中一幅雕刻了20多人，大致也为三组式构图，主要表现一位女子向一位老者跪拜并接受令旗的场景，两边的人物表情严肃地看着这一刻，画面上还可见到成捆的兵器。两侧的画面则是女将骑马打仗，攻城拔寨的场景，估计这三幅画是一个戏曲故事，表现的是一位女将。这些人物生动多变，雕刻上的红底蓝色彩绘还比较鲜艳。

       二层为三间并置，正中为亡堂，左右次间为线框浅龛，其内为独幅雕刻彩绘，可惜残破剥落比较严重。亡堂左右围以垂花门柱和栏板，均有复杂的雕刻并施加红、蓝、绿等颜色，亡堂匾额刻“三□作□”。亡堂内的高台上端坐三人，居中者头部不存，左右为女性。面前有一供桌，其上摆有物品，数人围绕桌前忙碌，侧壁也依稀可见有装饰。在亡堂的顶部还有一块“亚”字形的“五龙捧圣”牌位，其内刻 “皇恩□□”。背后的石墙上左右各阴刻巨大的“福、寿”二字。可能是时间久远，拱顶出现了渗水并殃及碑体，但是亡堂结构和装饰基本完整。这座墓碑与我们之前所见最大的不同就是它整体置于拱顶之下，镶嵌在墙体之上，也就省去了出檐的结构，尤其是亡堂，其镶嵌于里壁的位置和左右挡板的造型与家居堂屋的神龛如出一辙，只不过神龛中所供的是牌位而非图像而已。

吴家昌墓亡堂

       拱的左右侧壁装饰分为三层，最高的一组戏曲人物群雕与二层额枋同高，画面以三间两檐的房屋为整体架构，展开了复杂多变的场景，其下各有多达数百字的题记，可惜如今只有部分文字留存，可看到“乙丑暮春重题家昌公之墓”，以及“七言律”和“再附五言短古于后”两首，落款为“族孙廪善生吴炳阳”等，书体端正，笔法秀丽，颇得欧体之法。在底部与正面墓碑基座齐平的高度，几幅大尺寸的浅浮雕线刻动物装饰纹，线条极为流畅，动物和云纹动态十足，穿插有序，题材和内容难得一见，真是佳品，可惜的是风化剥落较为严重。当时就想，要是能够制作些拓片，该有汉画像之气象吧！

吴家昌墓风化的墙壁铭刻及边饰

吴家昌墓侧壁基座线刻

       当我们从吸引人的墓碑雕刻中回过头来，走出拱门，前面是一片农地和稻田。墓地位于农地上层台地上。墓葬前的农地里露出大块似乎有人工雕琢过的石块。据村主任和当地老百姓说，现存部分仅仅是该墓主墓碑的部分，之前还有桅杆和墓坊，其上还有木结构房子，为五滴水，外八字型，木匠师傅名叫吴国均。吴主任描述起当年见过的情形，有高大的桅杆、墓坊以及鲜艳的色彩、活灵活现的人物雕刻。但是在1974年修前面这条村道路时，因需要铺路的碎石，就拆毁了房子，炸掉了牌坊，桅杆等附属建筑被打成碎石用来铺了4.8公里的路基，我们现在见到的只是其残留的拱形享堂！……听来不禁让人扼腕叹息！

农地中的桅杆柱础

       村民们将从墓地之上清理下来的植物在墓前堆成一大堆，点燃。一股青烟绕着墓葬飘向空中，影影绰绰间，又看到了拱门上若隐若现的八仙和福禄寿三星雕刻图像。

       关于这座墓还有个故事。说当年墓地修建完工时，吴家昌来墓前验收，曾在墓前发誓，说在他死后，如果谁胆敢来破坏墓碑，一定会吐血而亡。这个毒誓一直在当地流传着，直到1978年，一位当兵的叫康正地的年轻人，不信这个邪，把墓前的路炸毁，没过几日，果真在家中吐血身亡。这类听起来有板有眼的因果报应故事民间比较多，版本不尽相同，但原型则大差不差。

       距离该墓不远的坡下，有一片民居，这就是该乡的另一处省级重点文物单位——灵山吴家大院。这是吴家昌的弟弟吴家恒在哥哥修建阴宅的同时，修建了这座大型四合院民居，因该房子雕梁画栋，被称之为“花房子”。

       如今前面部分已经不在，只有正房和左右厢房，房屋建筑面积693平方米。主体为穿斗结构，板壁墙体设花窗、青瓦屋面，悬山顶。正房面阔五间，进深一间，通高7米，檐下设3米左右的回廊，明间檩子施彩绘。左右厢房面阔三间，进深二间，通高5.9米，中间为青石板铺地的院坝，整个用材考究，结构严谨，布局合理，是一座典型的川北地区穿斗结构民居样式。

       尽管该院落遭受了多次拆建和盗劫，但主要的雕刻构件还是基本完整，那些撑拱和雀替，一组一组满雕纹饰，手法有浮雕、透雕和圆雕，也有线雕和彩绘。大约二十多扇窗户也是值得细细观之，其造型多变，有圆窗和方窗，窗格的组合与内部的雕刻图案绝不雷同，有动物、花卉，更有戏剧人物，错落并置，变化多端，特别是几乎每个雕件中间都是以小巧而精致的戏剧人物和场景成为视觉的重心，颇值得细细辨识和品味。抬头便看见上层梁柱和屋顶檩子上五彩的花卉，以蓝色、红色二色为主，其实图案并不复杂，但是简单图案和色彩的错杂却呈现出五彩缤纷的效果，这在偏远的西南山区，着实难得一见。

吴家院子“花房子”木雕

       在堂屋的正中，我们终于见到了家居神龛。村民说神龛外的雕花门楼被盗走了，如今只剩下这个“壁龛”了，但是还是可以看到亚字形雕花牌位，上书金色“天地君亲师”和左右柱联。神龛顶盖残存的雕花彩绘尤为精彩，外圈白底上绘有“二龙戏珠”“双狮解带”，中间深色底纹雕刻“百鸟朝凤”，纹饰繁复，色彩艳丽，没被偷走的部分尚且如此精美，难怪遭到盗贼的惦记。

吴家院子堂屋内的神龛

       神龛下方还有一幅面积相同的板壁画，已经模糊不清，加上室内光线不好，但勉强可见线描十余位人物的宴饮场景，通过其中的“福禄寿喜”几个墨书文字大致知道了其内容。

       如果只谈木雕，对这座建筑是不公平的。因为在房屋的街沿，柱基部分的石构件上，很多的石雕作品也同样精彩。柱础一般为三段式，最上段为圆形鼓面，中间为四方或六面方柱，下端为四脚方凳状，通体雕刻花纹，特别是中间雕出层层外凸的框饰，正中镶嵌一幅人物图像，或马战、或文戏，或是龙凤吉祥纹样、或是刘海戏金蝉一类传统图案，还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一类的诗文图像。

吴家院子石础雕刻

       除了柱础，院落石阶的造型和雕刻自然也是装饰的重要部分，在院坝到房屋的转角处对称建一对直角护栏，高约1米多，两两相对。每一个护栏由三根方柱和四块石栏板形成一个院坝与房屋台基的收束。其上雕刻有复杂的戏剧场景、瓶花、龙纹和诸多的植物纹样。而在正中柱顶雕刻着一对圆雕狮，外侧柱顶端坐一只猴，靠在柱顶为一须弥座瓜棱鼓面，整体造型中间高两边低，它们相向而望，堂屋就处于这对护栏的正中，使得整座建筑严整有序又意趣盎然。

吴家院子院坝角落护墙

       据村民吴懦朝介绍，吴家昌和弟弟吴家恒都是大财主，并做一些盐米、丝绸等生意。哥哥吴家昌花费大量的钱财为自己和妻子修建了墓。而弟弟吴家恒却把大量的银子拿来修建了自己的住宅，在当地，人们称吴家昌的墓为花坟，称吴家恒的房子为“花房子”。

       这里同样也有一个关于吴家恒造房子选工匠的故事，说当时要在所有修建住宅的工匠中选一个人做领头的，大家都争先恐后的推荐自己，在大伙儿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吴家恒却发现有一个人正坐在台阶上睡大觉。吴家恒就叫醒了正在睡觉的人，问他会哪些绝技。那人回答说自己什么也不会，只会打直线，并且不用任何的测量工具，仅凭肉眼看。吴家恒听了马上让这人演示了一遍，果真，他并没用画直线的测量工具，却把直线打得特别直，跟尺子比过的一样直。于是吴家恒决定选他做了工头。这不禁让人想起了柳宗元的《梓人传》中为京兆尹造房子的那位“左持引，右执杖”的梓人，不知这人是不是修建吴家昌墓坟亭的木匠吴国均。

       另据当地村民介绍，说是兄弟二人生前相约好了的，两人无论怎样都不能相距超过800米的距离。建好之后，吴家昌的墓到吴家恒的住宅，直线距离刚好800米，不多一米，也不少一米，真是神奇。

       这些故事的真实性并没有必要详究，但是兄弟两人，一人倾尽财力修了阴宅，而另一人却修了阳宅，为我们留下了一个有很大探讨空间的话题。这里的“花”字确实值得探究一番。对于这两处地方上的“标志性”建筑而言，不管是阴宅还是阳宅，“花”似乎是他们二人最为用心之处。中国人“事死如事生，事忘如事存”的观念使两者在空间意象上也有诸多相同之处，除了体量、尺度、开间上的共同追求，还有就是亡堂与家居神龛的同构，更多的却是在建筑装饰上的不遗余力。中国人有一种对于建筑的信仰，或者说是对于礼仪性建筑的信仰，“山节藻棁,丹楹刻桷”的目的并不只是好看，同时也有娱神、通神的功能。如我们所见，通过雕刻、彩绘各种题材、内容的图像来体现出艺术的美感，在村民们看来便是“花”。花意味着有更高大的程度、复杂的结构，更丰富的图像，更多彩的颜色……花也就意味着更好看、热闹和喜庆，这自然需要付出更多的“劳动”，亦即更大的经济成本。因此，花的背后其实还意味着更复杂的语义。巫鸿先生在《中国古代艺术与建筑中的“纪念碑性”》中提到这种纪念碑性源于其“昂贵”的美术的制作，他通过复杂而严谨的论证“宗庙和礼器、都城和宫殿、墓葬和随葬品”而得出的“纪念碑性”的结论，在乡野之中似乎归结到一个“花”字之上，这是他们对于美好之物的简单而朴实的赞许。

       下午快2点了，陪同的村主任、杨老师、白老师以及何站长坚持带我们到该村一处新规划的居民点的农家乐吃午饭。

       真是个好去处，周围田园一片生机。建筑和道路、院子、田地错落其间，干净整洁，小巧别致。在居民点旁还新建一处川北民居风格的宅院，格局与“花房子”差不多，这是一个民俗博物馆，里面陈列着不少的生产生活用品，引起了同学们的很大兴趣，在讲解员的带领下兴趣盎然地观看拍照，这里也是灵山乡另一处重要的历史文化遗迹“巴灵台”的接待处。

       此时已是阳光明媚，大家倍感温暖，同学们都觉得，中国农村都像这样的话，岂止小康！不过我相信在这种居民点的带动下，很快也就会大面积实现了。盛情难却，本来不喝酒的我喝醉了……原定计划也被打乱。只得往回走了，再次路过吴家昌墓看到，那堆砍下的植物藤蔓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一缕青烟缓缓绕着高大的墓葬飘向天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