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立唐的画展我是一定要来看的，一方面，向莫老学习，另一方面是怀念。

莫老与我爸爸是好朋友。好多年前莫凡在省人委幼儿园读书，我妈妈是园长。那时候，我们两家走得非常勤。后来，我调广州，莫老连夜画一本册页送我。到了广州，我每次回来长沙，总要去看两位老先生，一位是陈白一先生，一位是莫立唐先生。他那时住在局关祠。几十年来我跟莫老有许多故事，今天因为时间关系，我不多讲。我想讲莫老的两个特点。第一，莫老的画好，不是一般的好，他好在哪？莫老的画，好在用墨，我们现在看莫老的画，虽然时间已隔了几十年、一二十年，但总觉得莫老的画是刚画的，还是湿的，还冇干。中国画这么久看上去还冇干，那就必然是他的墨用得好，他的墨用得非常新鲜而具有生命力。中国绘画用笔用得好的，历史上就可以称之为大家！中国绘画用墨用得好的，就可以称之为大家！这是两个大家的标志。

在当代中国绘画上，用墨用得好的，一个是黄宾虹，一个是李可染，再一个是莫立唐先生，所以不要小看莫立唐。明代用墨用得好的是龚贤。宋人山水是用墨用得最好的，宋人用的是积墨法，积墨法传到了龚贤手里，又传到了黄宾虹手里，这是莫立唐最大的特点。我们要好好地研究他。这是我讲的第一点。

莫老的第二个特点，莫立唐本身就是一篇好散文。我写过好多篇莫立唐的文章，写他的文章我不费吹灰之力，并不是因为我杨福音的文章写得好，是因为莫立唐本身就是一篇散文。你跟他聊天的时候，只要把他讲的话如实地记下来，回到家里加上标点就可以发表。那么莫立唐和你聊天，聊的是什么？无非是聊一个主题，请你分享他的幸福。他要重番四道地分享他的幸福，那种天真、可爱、拖拖拉拉，欲讲又不想讲，装宝的那种味道，令人陶醉。所以，一个优秀的画家，我们不但要研究他的作品，一定还要研究这个人是一回什么事。这是莫老的两个特点。  

下面再引申开来，讲讲湖南的画坛。这是刚才陈叙良先生出的题目。前两年，湖南美术馆搞了个百年湖南美术的展览，这个展览是搞得好的，应该表扬。它从面上展示了湖湘近百年的美术现状。几十年以来，我们湖南是出了大家的！但是湖南人有个谦虚的毛病，一坨红烧肉是埋在饭里面，不愿露出来。我在广州生活了二十多年，广州人的一碗饭，菜是盖在上面的，他一定要让你看到，一定要表现。湖南人要把一碗红烧肉埋在饭里面，又好又不好。

下面，我想讲湖南的几个人：

一个是邵一萍，用两个字概括她——“富贵”。邵一萍绘画的特点就是富贵。1964年，《人民画报》的封底全版刊登她的《梅竹图》。以前的出版不像现在，现在有钱就可以出版。以前像人民画报的封底能够登她的《梅竹图》，这就向全国美术界告之，她是一个大家。邵一萍的老师是张书旂，他是画岭南派的，但是他有海派的影响，邵一萍的画非常之妙，人又长得好！可惜死早了。

第二个是陈白一先生。我太熟悉陈白一先生了，我用一句话来评价他：明末清初自陈老莲之后，四百年来中国工笔人物画一人而已。这是我给他的评价。我们谈对画家的评价，不是评功摆好，不是优点缺点，不是年终总结，而是他在中国绘画史上到底处在什么地位。

第三个是管锄非，他是黄宾虹的学生，是黄宾虹真正在教室里上课的学生。黄宾虹讲过一句话：“管生不鸣则己，一鸣惊人。”管锄非的梅花，在当代中国是第一位的。在他百岁生日的时候，我给他写过一篇文章，我说，梅花和管锄非互为精神。现在好多人把梅花画得红红火火，好像很富贵。对不起，这个不是梅花的任务，想富贵你要去找牡丹。梅花就是一种骨气。当时，我在文章中讲到，在管锄非的梅花面前，关山月难以望其项背。这个千万不要轻描淡写地看了他。我把管锄非比喻为辛弃疾的冷隽。他有辛弃疾的冷隽。

接下来，是莫立唐，刚才讲了，就是他的“墨”好，不再讲。

再一个是王憨山，王憨山两个字“豪放”。他有苏东坡的豪放。管锄非是辛弃疾的冷隽，王憨山是苏东坡的豪放。当然，王老头后来停顿了，他有一个遗憾。这些问题，王憨山和他的老婆在广州来看我，我请他们在外面吃饭，我是当面讲了他的，我说你的事业，不是那八百平方的房子，他流泪。我说你把钱看得太重了一点。尽管如此，王憨山仍然不失为一个大家。

还有一个人，就是黄永玉。我们千万不要把黄永玉看成是中央美院或者是香港的，他是湖南的。黄永玉的成就，不仅在画上，也不仅在文章上。黄老头与我关系非常好，他的画我也喜欢，他的文章我也喜欢。但是，他的画和文章都有很大的缺憾。他并不懂得中国绘画，他也不懂得写小说，他是一个不懂得画中国画的人，画了一辈子中国画。他是一个不懂得写小说的人，写了一部小说。他的小说就正像马尔克斯写《百年孤独》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个人一样，那个人是不懂得小说结构，也不懂得小说人物的，但是他写了一部优秀的小说。黄永玉是这样一个人，黄永玉的主要成就在人的本身，黄永玉人本身就是一个艺术品。黄永玉是民国最后一个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或者说，黄永玉是民国最后的自由主义艺术家。这是我对他的看法。

这样一看，我提出的六位先生，是当代湖南，也是全国的一个闪光。他们既属于湖南，又属于全国，真正拿它放到全国比较，如果全国是一个擂台，他们上台去，他们可以跟任何省份，可以跟北京比赛的，这是毫不含糊的。我们谈湖湘文化，不要一开口就是曾、左、彭、胡。百年以后，我们还有新人。这是一个很值得研究、值得探讨的问题。我提议，省画院、美术学院、省美术馆、包括省博物院要做这些课题，要申请经费、要研究，要系统地、很骄傲地把这些人留下来，推出去。

2023年10月24日上午于湖南省博物院

根据录音整理

作者：杨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