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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秉明先生做鲁迅头像

  我想,熊秉明先生雕刻的代表作大概要算鲁迅头像了。有这么一个头像,熊秉明也可以永垂不朽了。
  中国现代文学馆盖新馆的时候,院子里要放十几尊作家雕像,这个任务交给了中央美术学院的雕刻家们。孙家钵教授在替文学馆物色人选时,一口咬定,鲁迅雕像最好请在巴黎的熊秉明先生做。孙教授说,北大建校百年时,熊先生为北大做了一尊鲁迅雕像,相当好,可以请他再做一尊。不过,一要做得大,二要做成铁的,做的过程中自然会有若干改进。孙教授自告奋勇,答应替文学馆去联系。熊秉明先生和中央美院的老师非常熟。巴黎是艺术朝圣的地方,中央美院的老师差不多都去过巴黎,或进修,或参观、或工作。他们很少有不认识熊先生的,他是地主嘛,一来二去,便很熟了。都知道他有一尊《鲁迅头像》;不过,头像的最初雏型很小,是几层硬纸板剪贴起来的。看过的人,都叫绝,以为创意,造型很好。
  很快传来消息,熊先生答应为文学馆做鲁迅头像,而且要有大的改进。他说他先要带一个石膏小样来北京。
  果然,熊先生和夫人飞抵北京,由孙家教授做陪,扛着石膏小样,亲自登门,送到了我家。小样既不小,又不轻,虽是石膏的,因有半米高,也有相当的分量,千里迢迢,够他们二位拿的。
  熊先生谈了他的构思。他很强调:材质一定要用铁板,只有铁才能充分体现鲁迅先生作为民族脊梁象征的那种硬骨头精神,而且钢铁的颜色也最能传递鲁迅先生身上的那份刚毅,朴实和凝重。
  我没有想到的是,在第二年夏天,熊秉明先生以近80岁的高龄,冒着酷暑由巴黎赶到北京,亲自动手在现场放大样,用气焊枪切割钢板,再用电焊枪组合焊接,天天如此,不吃午餐,连续作业,直到成形。我曾随孙家钵教授去郊区的一座工厂看他操作,大受感动。我看到的是一种近乎宗教狂热一般的对艺术完美的追求,是一种废寝忘食的身临其境,是一种存于全过程中的全身心的创作历程。
  我有明白了:法国式的艺术辉煌究竟来源于何处?闹了半天,它来源于汗和血,来源于烈日和严寒,来源于八十高龄老汉手中的焊枪和榔头!
  当头像在文学馆里安装时,这种精神又一次得到展现。熊先生和夫人对基石的尺寸、高矮、颜色以及安放位置都有严格的要求,量了又量,看了又看,反反复复地量、测试,比较、甚至返工,极其严格,一丝不苟。
  结果,出来一个杰作——每个看见头像的人,第一眼就感到震撼!
  熊先生是学哲学,后在法国学雕刻,又研究书法。这几样——中国、法国、哲学、雕刻、书法全揉在了一块儿,其结果就出来了一个非常奇特的鲁迅头像,好像用任何主义,譬如,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都绝对无法加以概括。它是个全新的东西。新得出奇。
  它神似,而不是形似,这是中国画的魂。虽为正面像整张脸上却有一只眉毛,一只眼睛,加一个鼻子和一把胡子,活活的一个鲁迅先生!神似到家了。
  它只有大线条,而没有细节的刻画,这是中国书法的魂。中国书法是线,没有片,没有面,有许多空间,讲究稀疏,空灵,不满满当当。熊先生发明了一种以线、钢棍,钢条为主体的雕刻,空灵之至,这与他深入研究书法有关。鲁迅雕像的脸是大平面,靠着外轮廓上的线“切”出来,简直就在写中国字。
  它是纯黑的,不是大理石的白,不是青铜的绿,不是铜雕的深褐,也不是泥塑的彩,而是墨的颜色。一抹黑,是中国书法的基色,又是法国印象派艺术非常注重颜色和光线的极致发挥。
  它是多层的,梯田式的,“借光”出彩,给光线充分的效果,仿佛是浓墨和淡墨的笔触在一笔一笔地叠加。这是中国写意画手法在现代雕刻作品上的最神奇的移植。于是就出现了苍桑感,正好符合鲁迅先生的老辣、深厚和苍劲。
  它是多棱的,所有的转折都是尖的,叫做真正的有棱有角,没有一个弧形,没有一个半圆,没有一个平滑过度,全是硬的。什么叫形式与内容的完美结合?什么叫用形式体现内容?什么叫好的艺术语言?什么叫艺术产生感人的力量?什么叫不程式化和不公式化?这就是!鲁迅头顶上那一抹头发,做成一个斜的四边形;左耳下面的颌部有几个多边形组成三层起伏,瞧瞧,一个“倔”字马上就出来了。这个颌部表现手法几乎成了这座头像最动人的亮点,那种在沉默中的咬牙声都仿佛听得真真的,真可谓神来之笔啊。
  最法国的东西,比如变形,比如抽象,比如光线,比如颜色;与最中国的东西,比如神似,比如线条,比如稀疏,比如笔力,全放在一起,但是,归根结底,还是中国的东西,而且是骨子里的中国东西,用中国的东西去包容和融解了外国的东西。
  叫做现代的中国东西吧。
  熊秉明先生的发小好友,杨振宁博士和夫人专程来文学馆看鲁迅头像。足足看了一刻钟,转了三圈。他看着头像,读着刻在头像背面的鲁迅先生在《野草•墓碣文》中的话,那是熊先生刻意选出来的: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思索良久之后,他突然说:“我感到惊心动魄”。这是一句最中肯最恰当的评语。回到美国,杨先生专门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中国现代文学馆和鲁迅头像》,寄给《光明日报》发表。
  熊秉明先生为自己在中国立了一座永恒的丰碑。

舒乙/北京现代文学馆馆长

作者:舒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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