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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华先生:
第一次看到你的画是在l982年巴黎春季沙龙。那一年春季沙龙邀请中国画家参加,你展出了《撒尼人的节日》,画的是石林里斗牛和歌舞的场面。在参加的两百件作品中我注意到了,觉得那是很扎实而有内容的油画。我并且猜想那是一个云南人的作品,因为有一种浓厚的乡土气息,通过山地人的气质,表现出来。
解放以来,中国画家经常到全国各地写生。石林也是吸引画家的一个名胜,很多画家都画过,但是大抵都只见到石形的奇奇怪怪。你的画不同,感受较深入,环境与人物融为一片,画出深沉而亲切的感觉。画面人物多,场面大,不是具备了厚实的技术基础,作了充分的准备工作是掌握不了的。而更可贵的是这里的民族风情和自然奇观并不给人以故意猎奇的印象。
你知道,我的老家在弥勒,和路南相邻。我虽然并未出生在那里,但是童年多次回过老家,抗战时期和战后在云南总共住了十年,我自以为是云南人。1938年昆明遭受日机空袭,中学疏散到路南,多次和同学们到石林去远足,对石林是相当熟悉的。我觉得石林很难画。像西湖的苏堤,庐山的飞来峰,瑞士的雪山……本身是一“景”,画出来就象风景画片,缺乏艺术的意味。绘画并不需要摄取什么“奇观”。
你的石林不是画一个奇观。
后来又看到你的一些云南的风景,特别是昆明附近的。我可以感觉到滇池湖面的一种爽风,风中的一种芬香,我以为你画出了一种别人画不出的东西,一种气息,一种乡土味,这是极可贵的。邀请一个西方画家来昆明写生,他会画出旅游风光,也有草海、西山、大观楼,但是他不可能捕捉得到这乡土味。一个不特别爱这地方的画家也不可能画出来。
试想一想西方的一些风景画家吧。科罗(Corot)画法兰西中部的平野池沼,远村疏林,空气中散布着一种珍珠色的淡霭,微妙而细腻。T.卢梭(T.Rousseau)画枫丹白露森林的橡树、牛群、夕阳的古铜的光辉把秋林点染到苍老而悲怆。在华滋渥斯(Wardswarth)写田园诗的同时,康斯太勃(Constable)画出英国的乡野,他说:“水磨的闸口流出的水的淙淙声,古老朽腐的堤桩,砖墙的含蓄的光泽,这些景物促使我成为画家,而我对它们有感激的心”。这些画家使我们爱法兰西的土地,英吉利的土地,而他们若不是长年生活浸
沉于其中是描绘不出来的。把一个地方的乡土味画出来,使别的地方的人看了感到向往,使流落异乡的本乡人看到觉得心痛。记得胡小石先生有一句诗:“流人一听鬓成霜”。这是说流人听到故土的歌声,惊觉到双鬓的白发。画也该如此:“流人一见鬓成霜。”……我不以为一个上海人去西藏画大昭寺,一个云南人跑到纽约画玻璃箱式的摩天楼,会画出动人的作品的。
当然一个本地人画乡土,也未必画得出乡土睐。我想这是属于技巧以外的因素,学不来的,你在这方面的成功,我觉得极为可贵。你画的《啊!土地》,显然在色彩、笔触、造型各方面都受到西方表现主义的影响,不过,也仍然有一种中国泥土的气息。
今天国内的画家风格多样,我希望写实的画家们,不要轻意追赶新的风尚,静下来,深入地观察一草一石,不要因袭古人的皴法,不要假借西方人的手段。画自己熟悉的,喜爱的,接触的,找出自己的办法,画出自己的画。乡村老屋的一面土墙,就值得长久地、沉静地去玩味,从斑驳剥落中挖掘出诗意与戏剧,酝酿出精神与气韵。象郁特里洛(Utrillo)画巴黎圣心教堂一带街头的败壁,象塔皮埃斯(Tapies)复制西班牙古城穷村的留着血迹枪眼的泥墙,要像老杜说的那样“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深深地感受去。
罗丹之后的法国大雕刻家布尔代访问捷克时,在普拉克演讲中说:“朋友们,你们是捷克人,在作品中也坚持做捷克人!你们的妻子在微笑,你们的姐妹奔向你们,她们的姿态比任何摹仿来的程式化的姿态都更美!”(1909年,布尔代的演讲《罗丹与雕刻》)。
1985年3月15日巴黎
这篇是书信体的文章,曾发表在《美术》1988年第7期及台湾《雄狮美术》1988年第11期。
作者:熊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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