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开始画画的时候，大家都很重视速写。那是在县文化馆的学习班，我们几个兜里揣着小本，随时随地的画着。我认为这种方式很好，非常锻炼人。后来我到鲁美上学，仍然保持着画速写的劲头。你一定理解，这不仅是我，而是学校的风气，所有学习美术的莫不如此。

现在不一样了，画速写的事情好像离我们远了。即使下乡，画家到了农村，也是把村民请到一个地方，然后大家一起围着他画——这与在教室里画模特其实差不多——想想有意思还是，我们在偏远的少数民族地区写生，你画的姑娘，可能就是来自内地的打工妹。不要以为这是开玩笑。做样子的事情，哪个行当里都不少见。再说我零散见到文章， 我们谈中国画，如果讨论写生，一定会把你弄得昏头昏脑：一会儿说是要素描的，一会儿说得躲开它；一会儿说是线条重要，一会儿说是形体，一会儿又加上了修为……我知道这些话都是正确的，可放在一起呢，谁能说出是什么情况？本来速写就是画家手头具有的……功夫吧，这和民间艺人说的“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意思大致相同。我们看到的节目是他们在“场子”上的演出，而私下的练习，每一个人是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日子久了，这平日的磨练成为长在他们身上的“能耐”——别以为我把绘画说得俗了，作为艺术的表现语言，是需要技巧和能力的。

为什么我仅仅强调是速写，而没有顾及其它？本来绘画是没法用别的语言介绍的，比如速写与素描，怎么用文字把它们分开并且讲清楚？当你对着画家直接谈作品，应该就不费劲儿了。想想速写，它是短时间里完成的作品，而且一定得有对象。凭空去画，哪怕是画自己的记忆，那也不是速写。这里，我把“有对象”说的非常重要，因为它关系着我们对绘画的认识。我得把话说得明白一点，就是我们相信绘画不死。这可能是少数人的事情，但是我们相信它。

速写实际是在我们孩童涂鸦时它就跟着你。不是吗？我们面对着树木和天空、面对着父亲，母亲胡乱的画，才算是具有绘画意义的开始吧？那时候的作品还有比叫“速写”更为准确的吗？有速度就有激情，有“写”就有表达和发挥。以往我们说到速写，一般都是把它放在绘画的学习阶段，好像速写的问题都属于初学者，你看，习惯的思维多么可怕——没有谁见过速写放在美术展览中吧？社会的收藏家也很少顾及这方面的内容。原因在于对绘画的认识。

画家都说，我每天都在画。速写却不能。它只是某个时间里的存在，它是具体的一种生活。我这么说着，你可以理解？还是举个例子：我的一个学生，毕业好几年了。有一天，她把在家里画的几笔孩子发了朋友圈，大家立刻就知道了她的情况。她是随手画的，无须说，她得挤时间。可是，我们看到的却是得到了心里的安慰——她还在画画。她画下孩子的那一刻，她发给朋友的那一刻，占据她心中的一定不是孤独。——这是日常的那种思维吧？幸福是感觉。是自己的感觉。

在我刚毕业的那几年，常常一个人下乡，我喜欢去农村，喜欢画地里干活的农民。当时我有一种看法，而且我十分相信，便是普通的一个人，只要在地里，只要拿起锹和镐，那魅力便油然升起。是的，人与土地是一种关系，这种关系构成了“契约”，是以生命作为证明的。就像花开在土里，粮食长在土里。这种美不是出于想象。我想，我的速写本上画的应该是这种东西——我的眼睛紧紧盯住他们，我的手飞快地动着——女社员倚在田地的土坎上，那是春天，还冷。我看见了夕阳。温暖的夕阳。阳光、土地，哦，还有耕牛……到了今天，已经是40多年了，我仍然感到亲切，是因为我画的是整体的一种环境。每一次的速写，我现在检查起来，多是在意着造型，无论是房舍，无论是人和动物，那些形象流露出的味道，单靠照片是不易获得的。

现在的绘画创作，素材非常广泛，任何的内容，通过网都可以了解到。这就使得有些画家放松了对于自己的厉炼——我愿意用这个词，想说明绘画不是轻松的事情，画家得付出艰辛，而且要把“劲儿”用在“画上”。我知道这句话放在口头谁都可以说出来，当你真的放在自己的实践上，带来的是痛苦和不安。恕我直言，这是没有几个人可以坚持下去的行为。现在我必须承认绘画是没有结局的事情，那么在路上，永远走着，你会怎么想？因此，我认定速写这种绘画方式非常符合做我们朋友的要求，它没有习气和套路。我想起了自己几次有规模的速写，这样的说明绘画你见过吗？一个月或者是半个月待在一个地方，或者在一个工厂，在一个车间里，或者在一个偏僻的乡间，总之，时间得长。有人会把这种情况认为是为了创作收集素材，还有更好听的，说是体验生活。这就把自己抬高了吧？其实我只是出于兴趣，出于爱好，是我自己想这样做的。

假如要我举出绘画中最自由的时刻，我毫不犹豫就告诉你，是画速写。同时我也要承认，那时候我总是显得愚笨。我的速写本上留着的多是莫名其妙的线和半拉子的人脸。其实每次我都想画好，可是，通过这些痕迹可以看出来，我没有一下子就画完的能力。我得反复的修改……为什么在这种状态下我却是感受到了自由？恰恰因为这一次次绘画上的错误，给我留出了想象的余地，我总是觉得这比痛快淋漓的画着好。

在我刚到学校那一年，一位老师就曾经告诉我们，画画哪有那么多的讲究？他说一个外国的画家在吃饭时突然来了灵感，他掐灭手中的香烟，拿着在餐巾上就画了起来。多生动哟！可惜我忘记了画家的名字。我总是觉得速写就是一种记录，方便，便利的工具才是最好。我那时候画速写最习惯的是钢笔，因为它可以随身携带着。我的钢笔也算是一种“自制”，主要体现在笔尖——我得介绍一下：钢笔要选舌头在外那种大笔尖的，当时的牌子是“东方红”。我把笔尖先用线绳困住，然后用牙齿咬着向外轻轻地掰——画速写必须用这种掰弯了尖的钢笔，它的涂写面积大。紧接着又出现问题：涂写面积扩大，钢笔水的流量自然是不够，于是我就发明了“掏沟”法，就是把钢笔舌头贴着笔尖那条“水沟”扩大，扩大到什么情况呢？钢笔竖着的时候，钢笔水顺着笔尖嘀哒。明白了吗？这有这样的通水渠道，在野外，在风天，在冷的气候下，你依旧可以画着。——我不知道这里是否属于“专利”？我怀念那种使用钢笔的年代。是呀，这些都是我年轻时候所为，包括画速写。倘若去掉这部分内容，我是谁就成了问题。那么，这是怀旧？我认为不是。与这样的解读相反，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走进今天，在今天里生活就是唯一的事情。我找不到路，这种说法带着孤独。我看的从前的作品，我发现，唯有这速写依旧是放在那里。啊，也许只有投入其中的人，才知道周围的寂静是怎么一回事。

速写本 26x27cm 纸本钢笔 1978年 

翻着从前的速写，我没有感到那是一种美好的景象，在我记忆里也不是这种感受。仍然留在我心中的，虽然有些模糊，我却是知道，是我速写时候的那种状态：与它，我站在一起，面对着生活。这是非常难得的机会，我也试着修改一下对于速写的看法——如果确认艺术生活的某些初始行为里有着特别的意义和价值，我们就不会绝望。

2022年12月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