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式家具研究中，笔者曾说，任何长久流行的纹饰，一定有其文化蕴含，有其深厚的历史背景。两汉至唐宋，局脚榻及棋局大边下的横板（后世称为牙板）纹饰也如此。

汉代考古出土物中，流行云气纹。云有高远化外之意，云气纹表示天外仙境、仙界，是祈福辟邪、升仙通神的图案。其形式千姿百态，自由随意，奔放飘逸。圆钩形卷云纹为其一种，线条凹凸起伏，间有圆钩形态，像流动的云朵一样，与神兽纹共存。实例如河南洛阳西汉卜千秋墓壁画上的卷云纹和双龙图。云纹龙图互为里表，穿插交错。与神兽相邻,表明卷云纹的神圣。

西汉  河南洛阳卜千秋墓壁画上的云气纹和双龙图

（黄明兰:《洛阳西汉卜千秋壁画墓发掘简报》《文物》,1977年06期）

云南省昭通市后海子霍承嗣壁画墓，建于东晋太元十一至十九年(386～394)间。三面壁画的上部，各绘圆钩形卷云纹，三四层不等。其间有玄武、青龙、朱雀、三足鸟、人面虎、太阳、阙等仙境之物。

东晋  云南省昭通市后海子东晋霍承嗣壁画墓壁上的卷云纹

卷云纹也镌刻在汉魏晋南北朝实用器物构件边缘上，圆钩形时卷时舒，有的像卷珠，有的像锯齿。演绎多变，但均是卷云纹的发展体。为了对称，原本单向的纹饰变成左右相向，中间相接处形成下垂尖。

大同市石家寨司北魏马金龙墓中，漆画围屏《列女传》“和帝□后”“卫灵公与卫公夫人”等图上，直腿榻大边下横板上挖有相向卷云纹。

北魏  司马金龙墓漆画围屏“和帝□后”榻横板上的卷云纹

北魏  司马金龙墓漆画围屏“卫灵公与卫公夫人”图榻横板上的卷云纹

同墓漆画围屏“李善养孤”图中，局脚榻大边下横板挖对称卷云纹，形态尖利，状如锯齿。

北魏  司马金龙墓漆画围屏上“李善养孤”图榻横板上的卷云纹

大同智家堡北魏石椁墓，墓主人夫妇并坐于直腿榻上，榻大边下横板上镂卷云纹。

北魏 大同智家堡石椁壁画墓壁画直腿榻横板上的卷云纹

（王银田 刘俊喜：《大同智家堡北魏墓石椁壁画》《文物》2001年7月）

北魏司马金龙墓中的石雕棺榻，正面三足间“横板”上的边饰，有人认为是联珠纹，实际上依然是对称卷云纹，只是曲卷程度大，为卷云纹的演变体。中间为兽面纹。整体设计制作细致考究。

北魏  司马金龙墓石棺榻足间“横板”上的卷云纹

大同市华宇商业中心墓出土的北魏彩绘石榻，正面三足，其间“横板”浅浮雕对称的卷云纹，与司马金龙墓石棺榻之纹相呼应。

北魏 大同市华宇商业中心墓彩绘石榻“横板”上的浅浮雕对称卷云纹

起码，到北魏时，局脚榻大边下横板中间，已经发展出分心尖（拱尖），两旁为锯齿状卷云纹。这可称为分心尖卷云纹。

山西省榆社县河峪乡出土北魏神龟年间的孙龙石椁浮雕局脚榻大边下，另置横板十分明显，其上挖对称卷云纹，原来中间的垂尖变成了浅浅的分心尖。

此图明确展示了榻上的“横板”，可助理解汉唐榻之结构。

北魏 山西榆社孙龙石椁浮雕局脚榻横板上的分心尖卷云纹

山西太原北齐徐显秀墓壁画的局脚榻、晋城青莲寺北齐乾明元年间昙始造像碑线刻图局脚高榻、山东嘉祥英山隋代壁画墓《夫妇行乐图》的局脚榻，各自大边下的横板，都有分心尖卷云纹。

北齐  山西太原徐显秀壁画墓《夫妇图》局脚榻横板上的分心尖卷云纹

北齐 晋城青莲寺昙始造像碑线刻局脚高榻横板上的分心尖卷云纹

隋代 山东嘉祥英山墓壁画《夫妇行乐图》局脚榻横板上的分心尖卷云纹

河南安阳龙安区隋开皇十年鞠庆夫妻合葬墓石棺榻，正面为局脚腿，侧面为直腿，各自大边下横板，都有分心尖纹、卷云纹（锯齿状）。分心尖卷云纹是横板上的浅浮雕，与局脚明显是两套构件轮廓线的组合。这与传统概念中的“壸门”并非一脉。

同时，凡此横板、局脚结合，都是三面形式（上面和左右面），下面不封闭。它不同于概念中常说的壸门，壸门是平面上挖出的开光（洞），是四面形式（上下左右面），下面封闭。

以往，过度的壸门叙述，忽视了局脚结构的历史脉搏。

隋  河南安阳龙安区鞠庆夫妻合葬墓石棺榻的外立面图

隋  河南安阳龙安区鞠庆夫妻合葬墓石棺榻（照片局部）

两汉魏晋南北朝隋唐，棋盘与局脚榻形态极为相近，两者交相映照，虽然体量差别甚大。有研究者推论，局脚一词来源于棋局（盘）之局。

河南安阳隋代张盛墓出土的白瓷围棋盘，局脚腿，腿间横板上镂对称卷云纹。

隋 河南安阳张盛墓白瓷围棋盘横板上的对称卷云纹

卷云纹还发展出并列锯齿状云纹。云南省昭通市后海子东晋霍承嗣壁画墓壁上，墓主人盘腿坐于直腿榻上，榻腿间横板镂并列锯齿状云纹，可称为并列垂牙纹。榻上铺有厚垫。

东晋 云南省昭通市后海子霍承嗣壁画直腿榻横板上的并列锯齿状云纹

陕西礼泉县烟霞乡东坪村唐代咸亨二年(671年) 燕妃墓壁画上的局脚榻，大面四足，小面三足，各足间横板上有并列垂牙纹。陕西省富平县唐代上元二年（761年）李凤墓出土的长方形三彩局脚榻，正面三足，足间横板上镂并列锯齿状卷云纹。

唐代 陕西礼泉县烟霞乡东坪村燕妃墓壁画局脚榻横板上的并列垂牙纹

唐代 陕西富平李凤墓唐三彩榻横板上的并列垂牙纹

由初唐至晚唐，敦煌莫高窟壁画上的局脚榻，越来越多见分心尖垂牙纹。局脚榻横板中间都有分心尖，两侧饰垂牙纹。可见于敦煌莫高窟220窟初唐壁画上的《维摩诘像》、莫高窟112窟中唐壁画《被人轻贱》、敦煌159窟中唐壁画《观无量寿经变》、莫高窟中唐彩色纸本《维摩诘经变》上。

这些横板左右两端逐渐形成大圆角弧线，与局脚相接，组合成为一个新的、后世常见的拱券形式。古典家具圈和古建筑圈，常常称之为壸门。其实它和来自佛塔上的壸门开光并不是一回事。

初唐  莫高窟220窟东壁南侧的《维摩诘像》局脚榻上的分心尖垂牙纹

中唐 莫高窟112窟南壁《被人轻贱》局脚榻上的分心尖垂牙纹

中唐  敦煌159窟壁画《观无量寿经变》局脚榻上的分心尖垂牙纹

中唐 敦煌莫高窟彩色纸本《维摩诘经变》局脚榻上的分心尖垂牙纹

（法国吉美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

汉唐人，已经将牙齿或锯齿形状的器物，以牙相称。如檐牙、牙弩、牙床。

东汉末年刘熙《释名·释兵》云：“钩弦者曰牙，似齿牙也。”弩机上用来钩住弓弦的构件，牙齿状，称为“弩牙”“牙”。南朝(宋)沈怀远《南越志》：“龙川有营涧，常有铜弩牙流出水，皆以银黄雕镂，取之者祀而后得。”唐代杜甫《复愁》诗之七：“贞观铜牙弩，开元锦兽张。”铜牙弩又省作“铜牙”。温庭筠《雉场歌》:“緑场红跡未相接，箭发铜牙伤彩毛。”宋代林景熙《蜃说》:“钟鼓楼翼其左右，檐牙历历，极公输巧不能过。”

唐宋，向上翘出的牙齿形屋檐，叫做“檐牙”。杜牧《阿房宫赋》：“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迴，檐牙高啄。”宋代张耒的《夏日三首·其一》：“长夏村墟风日清，檐牙燕雀已生成。”宋代张元干《青玉案·燕赵端礼堂成》：“天涯相遇鞭鸾凤，老去堂成更情重。月转檐牙云绕栋。”

日本正仓院北仓藏木画紫檀棋局（盘），局表贴紫檀片，面上嵌以象牙作格线和花眼。四面局脚，局脚间横板上镂并列垂牙纹。日本《国家珍宝帐》记载：“木画紫檀棋局一具，牙界花形眼，牙床脚，局两边著环，局内藏纳棊子龟形器，纳金银龟甲龛。”实物实证，“牙床脚”指带有牙齿状横板的局脚榻腿。唐代，牙床指局脚榻。

日本正仓院北仓的木画紫檀棋局

牙床一词来源于局脚榻横板上的牙纹，后来的明清家具上，称包括这种牙纹的横板为牙板。

汉至隋唐，局脚、直腿器的大边下横板，有纹饰的基本是卷云纹及其变体，个别为素直牙板。素直牙板似乎理所应当最多，但实际见到的极少。

南京郭家山东晋墓出土的六足局脚陶榻实物 ，榻盘微微外喷，下有素直横板，六足局脚。南京大学北园出土东晋墓陶榻，形态与郭家山东晋墓六足局脚陶榻相近。

东晋  南京郭家山墓六足局脚陶榻上的素横板

（南京市博物馆：《六朝风采》，文物出版社）

东晋  南京大学北园墓六足局脚陶榻上的素横板（四视图）

卷云纹及其变体，有对称卷云纹、分心尖卷云纹、分心尖垂牙纹、并列垂牙纹，见于上述。

安徽定远永康乡坝王庄东汉墓中，局脚石榻大边下，挖出卷云纹，中心对称、左右相向。这或是可找到的最初局脚榻卷云纹横板式样，极其珍贵。

东汉  安徽定远永康乡坝王庄墓石榻横板上的卷云纹

（王业友《定远县霸王庄古画象石墓》《文物》1959年12期）

另外，还有单纯分心尖纹形式。横板上仅有分心尖纹，两侧没有常见的牙状纹饰，轮廓简洁。吐鲁番市阿斯塔那唐代 206号张雄夫妻合葬墓出土的木质围棋盘、双陆棋盘，代表此类。

唐代  吐鲁番市阿斯塔那 206号张雄夫妻合葬墓出土的木质围棋盘

唐代  吐鲁番市阿斯塔那 206号张雄夫妻合葬墓出土的木质双陆棋盘

2024年3月改于三亚

作者：张辉